多明尼克大媽家的日子已到達不堪忍受的地步。雅歌娜老是像瘋子般亂逛,凡事都不關心。安德魯做事懶洋洋,經常離家,待在西蒙那兒。農田根本沒人管。有時候家人不擠奶就把母牛趕到草地去,豬仔整天尖叫求食,馬兒啃咬空秣料架。老太婆眼睛半瞎,又上了繃帶,得拿著拐杖摸索,不可能自行料理一切。難怪她又擔心又屈辱,簡直快要發瘋了。
她雇了一個“地客”來幹活兒,在憑自己的力量和她對兒女的權威盡量苦撐。但是雅歌娜對她的哀求和訓斥無動於衷,安德魯受到威脅,就傲然頂嘴說:
“你趕走西蒙,工作你自己幹吧。他不要你,現在沒有煩惱,有房子、有現金、有太太、有母牛、而且是徹頭徹尾的好地主農夫!”他說這些話,總是小心不讓母親抓到他。
她淒然歎一口氣說:“是,是,那個不孝子偏偏事事發達。”
“是的,他做得好成功,連娜絲特卡都感到驚訝!”
她出聲盤算道:“我得雇人定期來做事,或者養個長工。”
安德魯搔搔頭,略帶猶豫地說:
“有西蒙在,你隻要說句話就行了,何必找陌生人呢?”
“沒人問你,不要管閑事!”她吼道。不過她覺得——這是一帖她必須吞服的苦藥——她遲早得讓步,跟西蒙和解。
最叫她擔憂的是雅歌娜。她由女兒口中問不出線索,一再推測,一再幻想些不愉快的事情,某一個星期六下午她實在忍不住了,帶一隻鴨當獻禮,摸索到神父家。
她傍晚才回來,非常激動,夜裏更像秋風拚命悲嚎。不過,她一直沒說什麼,直到晚餐後屋裏隻剩她和雅歌娜,她才開口。
她說:“你知不知道村子裏流傳著你和亞涅克的什麼閑話?”
“我不是愛聽閑話的人!”女兒滿心不情願地說,並抬起灼熱的目光。
“但是你有必要知道這件事……而且要明白,什麼事都瞞不過鄰居的眼睛。‘悄悄做的事會被人大聲議論。’他們說了你一些最可怕的閑話。”
於是她詳細說出她在風琴師太太和神父口中聽來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們審判他,他父親打了他一頓,神父用長煙鬥補上幾記,他奉派去欽斯托荷娃,免得被你帶壞!你聽到了吧?噢,想想你幹的好事!”她忿然叫道。
“耶穌瑪利亞——亞涅克挨打——挨打!噢,上帝,噢,上帝!”她跳起來,發狂地想采取行動……卻又坐下來,咬牙噓道:
“願他們的手臂萎縮,願他們的手爛掉,瘟疫來的時候,願他們不得幸免!”接著她放聲大哭,眼淚由紅腫的雙目在下淌,像鮮血由新裂開的傷處流出來。
多明尼克大媽不關心她的痛苦,繼續痛罵,字字打中心窩。她提起女兒的許多罪過和淫行,一次都不放過,並向她傾訴自己多日來默默忍受的悲哀。
“你難道看不出這一切必須收場了嗎?看不出你不能再這樣生活了?”她的口氣愈來愈不留情,自己一直哭,眼淚由繃帶下方滲到臉頰上。“你要被人看做最低賤的女子?要所有的人對你指指點點?唉,上帝啊!我晚年多麼屈辱!唉,多麼屈辱!”她絕望地呢喃說。
“我聽說你年輕的時候也不比我好!”
這一來多明尼克大媽立刻閉嘴了。雅歌娜開始燙第二天要戴的花邊。這是一個起風的傍晚,樹葉咻咻作聲。月亮飄過白雲點點的天空。村子裏幾位姑娘正在唱歌,有人拉小提琴即興伴奏。
她們聽見社區長太太過路的談話聲。
“他昨天去警察局,後來就沒有音訊。”
馬修答道:“昨天傍晚他到過行政區官署,村長說行政區首長派人找他和書記官。”
他們走過去以後,老太婆又說話了,這次語氣不如剛才嚴苛。
“你為什麼把馬修趕走,不讓他來看我們?”
“我覺得他討人嫌,所以,他何必坐在這兒呢?我不找男人,也不需要男人!”
“但是,你該找個丈夫!那樣別人就不會再攻擊你。馬修——你不該蔑視他,聰明的家夥,而且很正直。”
她談這個話題談了好一會兒,措辭懇切,但是雅歌娜忙著做事,又滿心哀愁,根本不答腔。最後母親隻好住口,拿起念珠。夜深了,四處靜悄悄的,隻有樹木擺動,水車喀噠喀噠聲;如今月亮隱在密雲間,雲塊邊緣呈銀色,滲出幾道光芒。
“雅歌娜,明天你得去懺悔。擺脫了你的罪孽之後,你心裏會舒服些。”
“有什麼用呢?不,我不去!”
“不去懺悔!”她母親嚇得嗓門發顫。
“不。懲罰人快得很,助人卻慢吞吞……那就是神父。”
“噓!免得天主為這句壞話處罰你——我跟你說,去認罪,懺悔,求上帝開恩,這一來也許還不會出問題!”
“懺悔!我的苦行還嫌少嗎?請問,我做錯了什麼?一定是因為我有情,因為我痛苦,才得到這種處罰。對我來說,最壞的結果已經發生了!”她激憤難當,繼續為自己哀歎。哎呀,可憐的姑娘!她對即將來臨的重罰沒有預感——一點預感都沒有,那種懲罰她不會預知,卻嚴厲多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大彌撒之前,村子裏盛傳社區長因虧空村賬而被捕。起先沒有人相信,雖然每小時都有更新更可怕的細節傳來,誰也沒當真。
比較嚴肅的社員說:“吃飽飯沒事幹的人喜歡編故事和傳話來消遣。”
然而,鐵匠進城回來,證實每一句話,顏喀爾又告訴全村:
“全是真話!社區的錢少了五千盧布。他的農場要充公抵債,萬一不夠,其他的數目由麗卜卡村補足!”村民終於相信了。
激憤的抗議聲四起。什麼!他們這麼窮,到處慘兮兮,連吃的東西都沒有,很多人得借錢度日,以便苦接到收割完成,如今竟要他們為盜用公款的人還債?真是忍無可忍——全村人氣瘋了,咒罵、威脅和髒話像冰雹四處亂飛。
“我不是他的合夥人,所以我不替他出錢!”
“我也不出!他酗酒,狂歡,吃喝玩樂,我卻來受罪,支付他狎遊的開銷?”很多人深深感到煩惱。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早就注意這個人,預言會出這件事。你們不肯聽,喏,你們看吧!”老普洛什卡別有用心地說。他太太是好配偶,到處為他傳話,轉述給願意聽的人聽。
這個消息太叫人震驚,那天很少有人上教堂,都在家討論這件事。悲哀是共同的,所以他們聚在屋裏和果園裏發牢騷,尤其站在水車池兩岸。他們最想不通的就是:這麼多錢他能花到哪裏去呢?
“他一定藏在某一個地方,他不可能花那麼多錢!”
“不,他信任書記官,我們知道那個人的品行。”“可憐的人!他對不起我們大家,尤其對不起他自己,”某些比較嚴肅的村民說。這時候普洛什卡太太的胖身材擠到他們群中,她擦一擦沒有眼淚的眼睛,故作同情地說:“我說頂可憐的是社區長太太!她真是端莊又高傲的主婦——她現在怎麼辦呢?田地和房屋都要充公,可憐她隻好租房子住,替別人做工!看來那些錢沒給她帶來樂趣!”
柯齊爾大媽跟普洛什卡大媽一樣攻擊她,但方式不同,她吼道:“噢,她日子過得才舒服呢!他們都像大爵爺,這些快活的無賴天天吃肉,咖啡裏放半罐糖!他們喝不摻水的甜酒,而且用大玻璃杯喝!我親眼看過他們由城裏帶回各種好東西——足足有半車!否則他們哪會這麼胖?反正不是齋戒才發福的!”盡管她的話毫無道理,大家卻默默聽她說。但是風琴師太太左右了村民的態度。她剛好經過他們身邊(至少看起來如此)。聽他們說話,就故作漠然地說:
“咦,你們不知道社區長這麼多錢花到哪兒去了?”
村民圍著她,堅持要她說出來。
“很明顯,花在雅歌娜身上!”
實在很意外,他們麵麵相覷。
“打從春天,整個教區一直談這件事。我一句話都不說,你們去問問,甚至到摩德利沙去問……你們就會聽到實情。”
她似乎不願意多說,作勢要走。但是村民跟著她,幾乎把她逼進死角。於是她告訴他們一個不能傳開的秘密,說社區長為雅歌娜買了好幾串純金鏈子、好多上等絲綢的圍巾,還送她不少珊瑚項鏈和大量的現款!這些當然都是明明白白的假話,但是他們完全相信她。隻有雅固絲坦卡例外,她激動得大嚷:
“大聖徒,史諾佛和康特,為我們祈禱吧!太太,你都看到了嗎?”
“是的,我看到了,我可以發誓,甚至在教堂發誓,他盜用公款是為了她,是的,可能是她挑唆的!啊,她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在她心目中沒有一樣東西是神聖的,這個沒廉恥沒良心的人!放蕩的畜生,老是在麗卜卡村遊蕩,走到哪兒,恥辱就帶到哪兒。咦,她甚至想勾引我家的亞涅克哩,他還是天真的少年,純得像小孫子!但是他逃出她的手掌心,跑來告訴我一切!想想看,這蕩婦連神父都不肯放過!”她因為氣憤,說話說得很快,如今氣喘籲籲停下來。
這些話像彈藥上的一粒火星。往日村民對雅歌娜的一切不滿——一切忌妒、敵對和怨恨的情緒——如今又複生了……在場的人都出聲指責她,現場亂得難以形容。人人都想壓過別人,叫聲一個比一個大。
“我們基督徒的土地怎麼會養出這種怪物?”
“誰害死老波瑞納?你們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