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填空”與記憶“補綴”
激濁揚清
作者:雷頤
長久以來,人們總說中國文化是“曆史的”。然而,現在的中國文化卻很難再說是“曆史的”了。因為“昨天”剛剛過去,就被迅速遺忘;不用多久,有關昨天的記憶可能就會成為忘得幹幹淨淨的“白茫茫一片大地”。或許鄧拓先生早就看到此點,所以在四十幾年前竟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呼籲要“專治‘健忘症’”。
然而,人們往往會有“我們緣何需要集體記憶”的疑問。其實,集體與個人一樣,當喪失了集體記憶時就會錯亂。因此過去的痛苦與欣悅、輝煌與衰敗、光榮與罪過都應該銘刻在集體記憶中,隻有記住曆史,才能麵對未來。一位俄羅斯曆史學家寫道,在俄國麵臨的大變動中,俄羅斯人民了解曆史的熱情空前高漲,因為人們認為俄國在20世紀幾次影響人類命運的巨變,並非憑空產生,而是與俄國曆史有著緊密的內在關係。在俄國的啟蒙思想傳統中,文學一直起著特殊的作用,而現在,“曆史”則取而代之,“在文學止步的地方,由曆史學家撰寫的隨筆和論文展開了接力賽”。或許,有人會強調應當忘記過去,麵向未來。但正如一位波蘭曆史學家所說:“關注未來不能被視同願意忘卻,決不應該認為忘卻是通向社會和平的通行證,記憶是國內和平的組成部分。”因為有記憶,個人和集體才會對自己的過錯、罪孽懺悔,才可能不重蹈覆轍;而且受害者才有可能原諒、寬恕迫害者。忘記過去,並不能帶來和諧。而健忘的集體,總會不斷地重複錯誤、罪孽,難以自拔;人類社會也將陷入“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悲劇循環之中。
保持真切的集體記憶並不容易。“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史之外無有人倫品目焉。”由此可見,在中國的主流觀念中,曆史一直有著崇高甚至近於神聖的位置。“春秋筆法”也是古代中國文人在政治高壓下指陳時弊的慣常手法,因此古代曆代統治者對曆史的寫法也就極其敏感,總是想壟斷曆史的話語權。古代曆朝曆代,都要花官帑無數,修出“欽定”的“曆史”,即人為地規範集體應記住什麼、忘卻什麼。這種“欽定曆史”,必然形成巨大的集體記憶空白,為偽造、塗抹曆史提供了可能。曆史能如此輕易地被忘卻、被塗抹,著實超出了人們的想像。
“健忘”形成的一個重要學理原因是“唯文本”閱讀。當研究一個曆史人物、一個重大曆史事件、曆史運動時,往往將某個曆史人物的公開言論、自我表白,有關事件的宣言、主張、綱領等文本信以為真。殊不知,公開的“文本”與真實的“曆史”,往往相距甚遠,有時甚至完全相反。而且,每個社會每個時代或多或少都會有各不同的“禁忌”;對一些事件、人物在一定時空內的“書寫”往往“隻能這樣”“隻能那樣”。而學者往往也會有自己的偏愛或偏惡,對自己的研究對象,無論是人物、事件還是思想體係,可能有意無意地或者隱惡揚善或者隱善揚惡;對某種思想往往根據文本便闡發、疊加、附會了越來越紛繁、豐富、精巧、華美、恢宏的意義。這一切,都使文本留下了更加巨大的空白。然而,後來者往往容易唯文本是信,對“欽定”的“記憶規範”和書寫者的主觀好惡形成的這種空白,缺乏應有的認識。
我也是經過二十多年的曆史研究並結合自己曾經下鄉、當兵、當工人的生活經曆,才逐漸認識此點。有一番閱曆後,對自己青春年少時讀過的某一本書、某一段文字,當年深感艱澀難懂,現在頓感原來簡明易懂;當年認為無關緊要,現在才知原來至關重要。而這種要警惕“空白”、“空乏”的觀點,前人早有深刻論述,自己也早就讀過,隻是當年未能理解、體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