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娘八十

負暄瑣話

作者:花不語

您38歲時懷上了我,您39歲時生下了我,您40歲時我一歲。您牽著我的小手去縣城照周歲照,路人怯怯地猜問:“這是你的孫女?”我奶聲奶氣地叫著“娘”“娘”,您心潮澎湃。母親,我是您喝了14年苦藥後才有的唯一的孩子——是14年的苦藥燒得您滿嘴的牙齒掉得一顆不剩,您豐滿的臉凹了下去!

我來之不易。父親視若掌上明珠,您卻不,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山裏的孩子都是八九歲才上學,我卻在六歲多就被送到學校。上了不到兩年,橫豎不願意上了,我想放羊割草。您拿桃樹枝條抽我,抽夠了跟著您到後山去點花生種子,日頭都偏西了還不讓回家吃飯。父親找到地裏,和您大吵一架,說:“有智吃智,無智吃力,逼她幹啥?”您大喊:“有智不使偏去吃力,娃子傻,大人更暈!”您還說,就是自己小時候上不起學,才鑽到窮山溝裏受罪;您說可不願閨女穿她媽的老樣子鞋。

高二時,暑假回家,縣城的兩個男生硬纏著非要跟我來家看看大山。您黑著臉,不做飯,父親做的飯,您也不吃,晚上把人家倆送到村長家睡。從來就是女生來了您熱情似火,男生來了您冷若冰霜——您怕我談戀愛。我在高考完等通知的暑假,想跟著表姐去縣裏地毯廠做工,您刺拉我說地毯廠是“對象廠”,念書不行的人,去搞個對象倒是個好地兒。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市裏。娘,閨女沒有穿媽的老樣子鞋,閨女穿上“高跟皮鞋”了。您開始緊催我搞對象:原來是把男孩子罵得遠遠的,這又開始什麼男人都往身邊拉攏,什麼菜都往籃子裏放。您逢人都讓給您家“花兒”介紹對象。您說如果我不早點結婚生小孩,怕到時候見不到我的小孩;您又怕我也不會生小孩,又沒法知道我到底能不能生小孩,您一直寢食難安愁腸百結。

結婚回門當天,您竟然別出心裁地做了一小鍋夾生米飯端上桌,大家一嚐說“米飯不熟”。您驚叫一聲,問“生”?“還生”?還裝得跟真的一樣,咂吧著嘴品嚐說:“嗯,生”,又猛吃一大口,說:“生”,“還真生”!又大聲地喊我三大娘,三大娘心神會意,問一大群女客:“生不生”?都回答“生”!把您高興得不得了呀。後來得知,您是為了應大家的口,好讓我早點懷孕生孩子,父親埋怨您“唱的哪一出戲”,您還振振有詞地說:“小石崖嶺秀山家不生孩子,婆婆煮了一兜半生雞蛋拿到縣城‘對象廠’給女伴們吃,後來就生了,還一連串生了好幾個呢。”您說這叫“眾口鑠金”。聽到這些羞得我臉沒地兒擱,看看,天底下哪兒還有這樣的娘家媽?當電話告知您我懷孕時,您一連聲地說“謝天謝地”、“謝謝老天爺”、“謝謝老天”!您原本是一個多麼保守的中國小農婦呀,怎麼呼啦一下子開放得像美利堅民族自由民主的媽媽那樣不嫌羞,不知羞,不怕羞呢?您比那些急著抱孫子的婆婆還大明其白、大張旗鼓地著急抱外孫。

現在,有得您抱的啦,您卻抱不動了,也不知道去親他們啦,您隻認我。您常常和我的小兒子搶吃一塊奶酪,您好幾次把我老公的枕頭狠狠地扔到客廳,說:“我要和我閨女睡。”您整整80歲了,我的親娘!

我嬌小柔弱已經老年癡呆的親娘:今夜,別怕,別乍醒,花兒還在您的身邊。和著屋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我在電腦前劈劈啪啪敲著關於您的文字,想起您有時叫我“花兒”,有時叫我“嫂子”,有時叫我“四哥”,有時叫我“老伴”,還有幾次叫我“媽”……我的眼淚簌簌落下。臥室的門虛掩,我在聽著您的動靜,娘,我沒有走開,安睡吧,啥也別怕,花兒是您拿命換來的女兒,花兒是您懷了15年才有的唯一的孩子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