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紅
負暄瑣話
作者:狄青
二戰最艱苦時期,為節約能源,英國人在倫敦、伯明翰等大城市的火車站售票處,都立有一麵宣傳牌,上麵寫道:“你有必要做這次旅行嗎?”很多英國人因此放棄了遠足,而把省下的車票錢投入設在車站的募捐箱內,以抗擊納粹。
據說,那些因公務或家有急事而不得不選擇乘坐火車的人,都會豎起衣領,行色匆匆,他們不僅怕藏在火車站角落裏偷拍的記者,更怕遇到熟人。即使麵對驗票員,他們也常常不自覺地臉紅……
我理解這種臉紅,顯然並非因為他們做了什麼錯事,而是出於一種本能,就像他們真的做了虧心事,雖然選擇乘坐火車有不得已的理由,也係個人自由,卻依然會為此而感到不好意思。
依照弗洛姆的理論,人懂得不好意思,是文明的一種體現。在亞當和夏娃為赤身裸體而臉紅的那一刻,文明產生了。達爾文在書中就曾以整整一章的篇幅,探討“人為什麼會臉紅”這個看似無足輕重的話題。他以自己深諳的生物學的邏輯推理方式,抽絲剝繭,反複論證,最後得出結論——人是這個地球上唯一會臉紅的動物。或許正因為懂得臉紅,人才是這個地球上唯一配得上“文明”二字的動物。當然,文明並非與生俱來,它需要後天的生長環境與社會教育的養成,並且還需要時間的沉澱。
在古代歐洲,決鬥一度被稱為“神明的裁決”,受傷或被殺死的一方算是被“上帝之手”予以製裁。在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於1844年頒布法令,宣布軍人中參與決鬥者將被開除軍籍,而在決鬥中喪命的軍人家屬則領不到一便士撫恤金;非軍人參與決鬥者則會被追究刑事責任或者流放。爾後,決鬥逐漸被當成一種嗜血、冷酷、沒有教養的行為退出曆史舞台,參與者不僅不會再被尊為勇猛,反之會在他人麵前臉紅,會讓本家族蒙羞。
從生理學角度講,臉紅其實主要是源於人類的羞恥心所引起的精神興奮造成的交感神經係統興奮,進而促進腎上腺素分泌增多,血流量加大。而所謂“羞恥心”則緣於人後天的規範教育、外界束縛與自我道德律。因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對多數人而言,臉皮都是一處薄弱之地,內心的衝突總是第一時間被自己的臉色所暴露。
如今,能夠令我們害羞、臉紅的事情的確變得越來越少,臉紅對一些人而言似乎隻殘留在童年的影集裏、少年的記憶裏,變成一種“舊物”。
有的人天生就愛臉紅,不要說自己做了虧心事,就是自己認識的人做了虧心事,他的臉也會紅,雖不合時宜,卻屬於正常生理現象;有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不僅臉不變色心不跳,甚至還語帶炫耀,貌似內心強大,卻不屬於正常的生理現象。“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原係本末倒置,怕的是被某些人改奉為真理。
臉紅這事兒也與時代息息相關。我們懷念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愛情,其中“臉紅”也是一個指標。一對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指尖不經意地觸碰,都會臉紅心跳好一陣子,甚至足夠回味許多個不眠的晚上。現在,一對男女在眾目睽睽下激吻,旁觀者也未必會臉紅。
德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伯爾在小說《萊尼和他們》中塑造了一位叫施勒默爾太太的人。她的特點是毛細血管浸透力極強,天生敏感。可是她周圍的人又粗鄙又惡俗,容不得她如此敏感,千方百計讓她經常處於臉紅狀態,最後,施勒默爾太太竟然死於臉紅。伯爾想要告訴讀者的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在逃避臉紅、害怕臉紅,哪怕臉紅的不是他們,也會讓他們不自在。
老虎和獅子隻要吃飽,就不會再去侵擾任何生命。但人不同,人要的絕不僅是吃飽。所以,肯尼亞新生大象的牙齒才會變得越來越短,爪哇海鯊魚的翅才會變得堅硬無比,因為無法逃避來自人的侵害,一些生命隻能被迫改變自身遺傳基因以求自保。
人類是這世界上唯一會臉紅的動物,我想也可能是這世界上唯一該臉紅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