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蛟河已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雪。蛟河在天啟國的極北之地,離天啟國都中京有三千裏之遠,若非受刑罰流放之苦,不會有人到蛟河來。蛟河畔有一片密林,夜色降臨,樹木黑壓壓地堆滿了雪,雪地中央有幾間院落尚有燈光,竟是一座小小的行宮。
這座行宮本是皇帝秋季到蛟河打獵時,在休息間隙歇腳喝茶之用,跟官道旁邊的茶棚是差不多的用途,因而十分簡陋。但自從三年前帝曇太子被廢,廢太子被皇帝流放至蛟河行宮,皇帝便再沒有駕臨過蛟河。廢太子被逐出中京時,雙腿已廢,無法行走,由禦林軍押送,冒著大雪從中京奔馳而來,累死了好幾匹馬,也累壞了隨著廢太子流放的不多的隨從。
如今這廢太子帝曇,正靜靜地躺在行宮一間狹小的偏殿裏,旁邊一盞孤燈如豆,帝曇雙眼似闔非闔,思緒毫無目的地飄在半空中。
三年前,他十二歲,定國公奏他母族謀反,母後被迫自盡,他前往父皇處想要辯解,然而皇帝並沒有見他,隻令他在太極殿前跪了五天五夜。那年中京的冬天冷得出奇,他甫一跪下便天降大雪,他跪了五天,大雪便下了五天不停歇。他拿定主意要辯明清白,不吃不喝,雙腿凍得毫無知覺,心裏跟身上一樣冰透了,跪到最後隻想不如就這樣凍死了罷,一了百了。
第五天的深夜,他覺得口中呼出的氣都有了冰沫子,若不是常年勤練騎射,底子尚好,便也撐不到這一刻。他想,也許這就是結束,他很快便不會再受這份苦痛,不必一遍又一遍地重溫父皇的冷酷、母後的淒絕、舅王的悲憤,很快便將從這一切中解脫出去,溫暖安樂,無憂無慮。
他遙遙想起剛識字時,母後教他寫自己的名字“帝曇”,他好奇地問:“為什麼我的名字有一個帝字?”
母後驕傲地告訴他:“因為母後是你父皇最喜愛的人,你是他最喜愛的太子,將來必定要繼承他的皇位,所以父皇給你賜名為帝,望你能坐穩天啟國的江山呢!”
在雪中跪了五天五夜之後想起這件小事,他深深地感到諷刺。在死之前,是不是該想點快樂的事情呢?一個小小的黑影映入他模糊的眼簾,他盯著黑影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一個不過十歲的小宮女,雖然稚氣未脫,但也長得極美,全身素白,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是冥府派了小仙來接他往生。
小宮女黑亮的大眼睛盯著他,輕聲問:“你很冷吧,還要跪多久呀?”
他在這裏跪了五天五夜,小宮女是唯一見了他沒有繞開走,還知道他很冷,關心他還要跪多久的人。他已經說不出話,臉也僵得擠不出一個笑容,心想,臨死之前能見到這樣一個明媚的小姑娘,真好。
他眼珠子動了動,想著自己這聲謝謝,不知還能不能送到小姑娘心裏去。
小姑娘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歎道:“你長得真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蓮花銅手爐,貼身塞進他的懷裏,在他耳邊悄聲說:“你再堅持一陣,到得天亮就不用再跪啦!”
他感到懷中一陣炙人的溫暖,本想說一聲謝謝,衝口而出的卻是:“你別走,陪陪我好嗎?”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答應了,在屋簷下不落雪的地方席地坐了,卻不動聲色地打望四方,顯見得十分機警。
他隻是癡癡地看著她,風雪加身也壓不住胸口那團跳躍的熱氣,心想這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