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使曾國藩深深懂得,當今為官,沒有皇上的信任、滿蒙親貴的支持,要辦大事是不可能的。現在是辦團練,性質更加不同。團練若不能打仗,則不成事;不成事,則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會成為一支實際上的軍隊。滿人對握有軍權的漢人,一向猜忌甚深。這支軍隊將會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無功,還有不測之禍。再說,湖南的吏治也太腐敗了,在十八省中可謂首屈一指。從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責湖南的吏治。原巡撫陸費泉、布政使萬貢珍、辰永沅靖道呂恩湛,都因貪汙營私舞弊、辦事顢頇等原因交部嚴議,或撤職查辦。現在巡撫、兩司雖說都換了新人,但多年來的腐敗習氣,豈是換掉幾個人就會改變的?還有一個原因隱埋在他的心底最深處,不能有絲毫流露——
過去在京中做官,從奏章、塘報,以及親友的信函中,曾國藩知道國勢已敗壞。這次出京南下,從直隸到山東,從蘇北到淮南,所到之處皆哀鴻遍野,餓殍盈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各種事態都使他感到國家正處在人心浮動、危機四伏的時刻。曾國藩多次在心裏歎息:沒有想到國勢竟壞到這般地步!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半天,他親眼看到長毛軍容整齊,戰鬥力強,軍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謄抄的告示,以民族大義鼓動漢人起來光複國土一節,更是甚合漢人之心。看來洪楊非等閑之輩,莫非天心真的已厭倦愛新覺羅氏,要改朝換代了麼?自己受皇恩深重,理應匡扶皇室。但天心既厭,人力豈能改變得了!大廈將傾,一木難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嗎?
想到這些,曾國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料欲效武鄉、鄴侯竟不能!”他決定不受命,至少暫不受命。曾國藩不再想了,他從床上起來,攤開紙,要給皇上寫一份《懇請在籍終製折》。
經過三四天的反複修改、潤色、謄抄,奏折已寫出來了。正擬派人送往長沙,呈請張亮基代奏,荊七進來稟報:“湘陰郭翰林來訪。”
又是幾年沒見麵了,曾國藩與郭嵩燾兩位至交老友相見後分外親熱。郭嵩燾以晚輩身份,向停厝在腰裏新屋的江氏老太太靈柩跪拜行禮,又拜謁老太爺曾麟書,並與曾國藩的四個弟弟一一見麵。
郭嵩燾對曾國藩說:“我來荷葉塘,一來向伯母大人致哀,二來向仁兄恭賀。”
曾國藩驚道:“我有何事可恭賀?”
嵩燾笑道:“聽說仁兄即將赴省垣高就,總辦全省團練事務。三湘士人,識與不識,莫不欣欣然,鹹謂湖南之事可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負,撫境安民,撥亂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燾能不恭賀?”
曾國藩聽了這幾句話,心中興奮,臉上卻毫無表情,說:“筠仙謬聽傳聞。張中丞雖來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諭旨,但國藩身已不祥,何能擔此重任?張中丞那裏早有信婉謝,皇上諭旨,我亦不能接受。”
說著,從櫃子裏拿出兩封信函來遞給郭嵩燾。郭嵩燾看時,一封是轉錄兵部火票遞來的上諭,一封是曾國藩剛謄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寫著:“臣懇請在籍終製,不能受命,仰祈聖鑒事。”郭嵩燾不再看下去,扔在一邊,歎息道:“哎!可惜張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錯了人。我郭嵩燾這二十年來自認與你最相知,看來也靠不住。‘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原來隻是文人的詩句,並不是誌士的心願。”
曾國藩是個最要強的人,郭嵩燾這幾句挖苦話,說得他臉一陣陣發熱,極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熱孝在身!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辦事的道理?”
郭嵩燾並不理睬他的表白,繼續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隻有一人沒有說錯。”
“誰?”曾國藩脫口而出。
“湖南水陸提督鮑起豹。他說,曾國藩乃一介文弱書生,他有何本事辦團練?別看他平日氣壯如牛,到頭來一定膽小如鼠。”
曾國藩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他知道郭嵩燾在有意激將,反而臉不熱了,平靜地笑道:“好個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幾句話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燾正色道:“誰要激你?我隻是為你可惜,你辜負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肅學士、鏡海先生得了個不知人的惡名。”
曾國藩心裏一驚,鏡海先生向皇上密薦事,已從他的來信中得知,至於恭王、肅順的保薦,卻一點也不知。
“筠仙,此話怎講?”
“你看看這封信吧!”
郭嵩燾從袖口裏掏出周壽昌給左宗棠的那封信來。曾國藩忙一手接過,細細地看著。
周壽昌的信中講,自唐鑒密薦後,皇上一直在考慮起用曾國藩,但未最後拿定主意。為此事,皇上分別召見恭王奕訢和內閣學士肅順。二人都竭力主張起用漢人來平洪楊。恭王說曾國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輕有為人才,是林則徐、陶澍一類的人物,要皇上實心依畀,予以重用。肅順更明確提出,當前兩湖動亂,請飭曾國藩在原籍主辦團練,效嘉慶爺平川楚白蓮教的成法,給曾國藩方便行事的權力。如此,則洪楊可早日剪滅,國家可早得平安。皇上欣然接受,並誇恭王、肅順見識卓越,老成謀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