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無心再巡視了,叫康福進壕通報。曾國荃一聽,忙帶著弟弟和一批營官親來迎接。曾國藩見兩個弟弟風塵仆仆,營官們也都滿麵風霜,遂不忍心指責,在接風宴上,他對吉字營貞字營大大地作了一番誇獎慰勉。晚上,在臥室裏,他嚴肅地對兩個弟弟說:“過去,我教你們作文寫字,都強調一個‘氣’字。文求氣昌,字求氣貫。文氣不昌,雖道理充分,其文不足稱;字氣不貫,雖筆筆有法,其字不足觀。帶兵亦然,軍營中最重一個‘氣’字。做統領者,應時時在軍中培植新氣、勇氣,滌除暮氣、惰氣。打仗為極苦極烈之事,哀戚之意如臨親喪,肅敬之心如承大祭,方為軍中氣象。故軍中不能有歡欣之象,更不能有桑中之喜,驕浮淫樂,必招大敗。昔田單之在即墨,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此所以破燕複齊。及攻打狄時,黃金橫帶,前呼後擁,士卒有生之樂,無死之心,魯仲連策其必不勝。圍安慶一年多進展不大,其原因即在軍中氣不正。明日即嚴令前壕外一切酒樓煙館妓院統統撤除,官勇一律在壕溝內訓練,有未經允許私出外壕者,斬不赦!”
國荃、貞幹謹遵大哥之命。幾天後,軍營氣象果然大大改觀。
這天,曾國藩仍著便服,帶上康福,到前壕外再去親自查看一番。一路上,原先的煙館酒樓妓院都已關了門,過去人煙稠密之處,現在明顯地蕭條了,所見到的湘勇,都是帶著夥夫采買油鹽菜蔬的什長哨官,不再是嫖客醉鬼了。曾國藩頗為滿意,既然知錯能改,且雷厲風行,看來兩個弟弟值得造就。一時喜歡,見前麵山林蔭翳、小溪長流,不覺生出一股遊興來。他對康福說:“久聞安慶山水好,我們到前麵去看看吧!”
康福陪著曾國藩向山林走去。果然林木青翠,溪水晶亮,真可去汙滌濁、陶情冶性。山水雖好,人事卻令人氣沮。本是水稻收割的季節,眼前卻是稻稀草密,田野荒蕪,走了兩三裏路,除見到幾個老頭瘦婦在有氣無力地捋穀外,田裏不見一個壯年人。“打仗真是件作孽的事!”曾國藩輕輕地自言自語。
山嘴背後是一個山坳,康福眼尖,指著遠處說:“曾大人,前麵大柏樹下有個小屋子,我們到那裏去坐坐,討碗水喝吧!”
二人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座小小的寺廟,廟門上方橫寫著三個字:弘毅寺。
曾國藩笑著說:“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寺名。”
“這怕是用的曾子的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康福猜測。
“和尚不識字,請讀書人取寺名。讀書人不懂佛經,隻懂孔孟,就從《論語》中選了這兩個字,造成了這個儒釋結合的廟名。你說是這樣嗎?”曾國藩問。
“我想也可能是一個受了挫折的有誌之士,曾在這裏隱居過,為激勵自己,幹脆將原廟名改為這個名字。反正這裏偏僻,沒有幾個人來,也不怕遭別人的譴責。”康福提出他的見解。
“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是樁解不開的公案。”曾國藩邊說邊進了廟門。
這個寺廟真的小,小到就一間一丈見方的屋子。正麵供著一尊尺把高的小菩薩,菩薩麵前有個石香爐,裏麵插著幾支殘香。左邊一張床,床上整整齊齊疊著幾排書,壁上掛一把劍鞘,真個是三尺寶劍半床書。右邊一張書案,一條凳子,書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正中有一頁寫滿字的宣紙,一個朱紅瑪瑙雄獅鎮紙壓在上麵,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書案前方牆壁上掛一副對聯:“把酒時看劍,焚香夜讀書。”
“好,寫得好!”曾國藩稱讚,笑著對康福說,“還是你說得對,現在這裏就住著一位隱士。”
“這個隱士到哪裏去了呢?”康福四處張望,指著小菩薩旁邊說,“大人,這裏還有一道門。”
門虛掩著,一推便開。門外是一塊四方土坪,一個人正背對著他們,在土坪上舞劍。那劍舞得真好!進如閃電,退若飆風,上下左右飛動起來,劃出一個耀眼的銀盤,如同中秋明月落到人間。
“好劍!”惺惺惜惺惺,康福看得呆了,脫口稱讚。
“誰?”那人急忙收起劍,回過頭問。
曾國藩這下看清了,舞劍的人三十餘歲年紀,麵白無須,身材適中,正如聯語中所寫的,是一個喜歡舞劍的讀書人,不是江湖上的拳師俠客。曾國藩最不喜歡那些走江湖的劍俠。在祁門時,有一人前來投奔,自稱皖省名俠許蔭秋,武藝的確很好,但曾國藩不收留。幕僚問他何故,他說這種劍俠大多無賴流氓,邪多正少,不遵法度,留之則壞軍紀。名俠尚且不留,此後再無俠客一類的人來投奔了。
“我們是兩個過路的客人,想到這裏討碗水喝。剛才多多冒犯,請足下海涵。”康福答話。
“啊,是兩位客官,請屋裏坐!”那人豪爽大度地將曾國藩、康福讓進屋裏坐,一邊倒茶,一邊問,“聽口音,客官不像是本地人?”
“我們是湖南人,聽說安慶正在打大仗,特地來看看。”曾國藩暗思此人必非等閑之輩,有意向他透露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