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曾國藩在嘉祥書院裏想了很多很多:嘉祥縣曾氏後裔如此衰微,宗聖公在天之靈何能心安!湘鄉曾氏現在雖說有天下臣民第一家之稱,但世人哪裏知道,這“第一家”其實是空的。且不說個中的辛酸苦辣,就說目前的剿撚戰局,前途未卜,倘若河防之策再不能取勝,這第一家便要立即中落了。殺人攻城得來的榮耀畢竟是短暫的,這中間有著許多偶然性,家族傳之長久的興旺,靠的是禮義詩書!
曾國藩這樣想著想著,便更加掛念武昌城裏的九弟。河防的成敗,很大程度取決於新湘軍在鄂北豫西對撚軍的作戰。然而,曾國藩此時做夢都未想到,正是這個曾經給他帶來巨大榮耀的九弟,眼下與湖廣總督官文徹底鬧翻了,終於導致河防之捷成為畫餅一張。
武昌城裏,巡撫和總督大開內戰
三個月前複出的湖北巡撫曾國荃,與他的大哥截然不同。皇家刻薄寡恩的本性,功臣鮮有善終的曆史教訓,以及四哥反複講述的白雲觀醜道人的懇切規勸,都不能使他大徹大悟。他依然是目空一切,我行我素,不把稱雄皖豫多年的撚軍放在眼裏,也沒有把朝廷的寵臣官文放在眼裏。新湘軍的失敗使他憤懣,不久又傳出彭毓橘被肢解、懸首示眾的消息,更使他暴戾失常了。
彭毓橘是他的表弟,年紀相仿佛,性格也相投,攻打金陵時出力最多。當蕭孚泗、朱洪章、劉連捷等人都不願再赴戰場的時候,彭毓橘慨然應邀為他組建新湘軍。現在遭此下場,曾國荃怎能不傷心,不暴怒?就連奉父母之命暫回湘鄉料理家務,路過武昌住在撫署的曾紀澤,也為表叔的慘死而傷心。
這天深夜,糧道丁守存悄悄進了撫台衙門,秘密會見了曾國荃。
“九帥,杏南將軍之死,是由於斷糧的緣故。”丁守存向曾國荃透露了一個重要情報。
“糧台為什麼不供應軍糧?”曾國荃頓時怒火衝天,對著糧道吼道。
“九帥息怒。”長著一副黃瘦馬臉的丁守存輕輕地說,“糧台本來貯存一百萬斤糧食,隻因官中堂原招募的五千鄂勇被九帥撤了,欠餉一時無銀兌現,官中堂命卑職將糧台所有糧米調出來,按每勇二百斤發放了。杏南將軍出兵前,糧台想方設法為他籌集四萬斤糧,先想隨後就再運去,誰知糧路給撚匪斷了,假若彭將軍再多帶兩萬斤,都不至於軍心渙散而招致此敗。”
“你說的這事有根據嗎?”曾國荃兩眼惡狠狠地盯著丁守存。
“卑職這裏有官中堂的親筆批示。”丁守存從靴頁裏抽出一張紙來,雙手遞給曾國荃。丁守存並不是曾國荃提拔的人,他為何對曾國荃如此忠心呢?
原來,他不是為了討好曾國荃,而是要報複官文。兩年前,丁守存利用職權貪汙了一萬兩銀子,被人告發,官文將他臭罵了一頓,聲言立即參劾。丁守存嚇得磕了幾百個頭,求朋告友,湊集了一萬銀子贖罪。官文仍不鬆口。無奈,丁守存變賣了部分家產,給官文又送了一萬銀子的禮,官文才許他一個暫不參劾、戴罪效力的機會。因此,丁守存恨死了官文。正因新湘軍初戰失利惱羞成怒,又找不到借口推諉責任的曾國荃,這下子抓到了一個大把柄。待丁守存走後,叔侄倆計議半天,決定先不作聲,派人分頭搜集官文這些年在湖廣的劣跡,然後再重重地參他一本,以報今日之仇,以雪當年不救援三河之恨!
曾國荃的舉動瞞不了官文的耳目。他不敢明目張膽得罪這位殺人如麻的曾九帥,便使了一個法子,給皇上上了一個折子,說鄂北撚情嚴重,請賞曾國荃以幫辦軍務的名義帶兵離開武昌,駐紮襄陽。諭旨很快下來,如官文所請。
曾國荃過去一直帶兵在前線打仗,對官場了無所知,又不熟悉本朝掌故,不知幫辦軍務一銜究竟有多大,應不應該專折謝恩,於是寫信給大哥。曾國藩來信告訴九弟,不必疏謝。又解釋說,近年如李世忠、陳國瑞等降將皆得幫辦,劉典以臬司、吳棠以道員亦得之,本屬極不足珍之目,本朝以來亦無此等名目,以後公牘上都不要署此銜。曾國荃接到大哥這封信,猶如一點火星掉進油鍋,立即燃起了熊熊怒火。他恨官文不但要把他排擠出武昌,並且把他列為道員、降將一類人來奚落。他氣得一劍砍掉了書案一角,高叫:“我堂堂炎黃子孫,豈能仰鼻息於傀儡膻腥之輩!”
嚇得曾紀澤忙說:“九叔,隔牆有耳!”
“怕什麼!”曾國荃怒斥侄兒,“老子早就想和他們幹一場了。你給九叔我草擬一篇參折,也讓他們知道曾九爺是不好欺侮的!”
曾紀澤的文章做得好,在父親的指導下,也有意識地讀過不少名奏章,但自己獨立擬稿,這還是第一次。他關起門來咬了幾天筆杆子,冥思苦想,寫了一篇近三千字的長奏,列舉了官文幾大罪狀:貪庸驕蹇、欺罔徇私、寵任家丁、貽誤軍政、籠絡軍機、肅黨遺孽。最後這一條雖證據不充分,但性質嚴重,便也加上去了。曾紀澤寫好後,自己覺得有點惴惴不安,拿給九叔看。曾國荃卻非常滿意:“寫得好!看來你這幾年在父親身邊長進不小。就這樣吧,叫文案房安排謄抄,明日拜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