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太好了!張裕釗等人想:從曾大人學習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積著許多問題,總沒有機會一問究竟,難得他今天有這樣的雅興。
“請問大人,文章以何為最先?”當大家都在緊張思考時,吳汝綸率先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文章以行氣為第一義。”曾國藩以肯定的語氣回答,“韓昌黎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愛文章有雄奇瑰偉之氣,古人有此氣者,以昌黎為第一,子雲次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後人難以企及,然可揣摩而學之。”
“請問大人,用字造句,以達到何種境地為最佳?”黎庶昌問。
“無論古今大家,其下筆造句,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曾國藩應聲而答,略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補充,“世人論文字之說,圓而藻麗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鮑照則更圓,進之沈約、任昉則亦圓,進之潘嶽、陸機則亦圓,又進而溯之東漢之班固、張衡、崔駰、蔡邕則亦圓,又進而溯之西漢之賈誼、晁錯、匡衡、劉向則亦圓。至於司馬子長、司馬相如、揚子雲三人,可謂力趨險奧不求圓適,而細讀之,亦未始不圓。至於韓昌黎,其誌意直欲淩駕長卿、子雲之上,戛戛獨造,力避圓熟,而久讀之,實無一字不圓,無一句不圓。於古人之文,若能從鮑、江、徐、庾四人之圓步步上溯,直窺卿、雲、馬、韓,則無不可讀之古文,也無不可通之經史。”
四子大受啟發,一齊點頭稱是。
“剛才講的是句子的圓潤,還有遣字的準確傳神。古人十分講究煉字,有許多一字師的故事。比如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鄭穀改‘數’為‘一’。張詠‘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蕭楚才改‘恨’為‘幸’。程風衣‘滿頭白發來偏早,到手黃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師。另外如範文正公《嚴先生祠堂記》‘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改‘德’為‘風’。蘇東坡《富韓公神道碑》‘公之勳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虛己聽公,西戎北狄,視公進退以為輕重,然一趙濟能搖之’,張文潛改‘能’為‘敢’。張虞山‘南樓楚雨三更遠,春水吳江一夜增’,陳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萬點益門西’,王漁洋分別改‘增’為‘生’,改‘峰’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見即使是大手筆,也有個千錘百煉提高的過程,何況一般人呢?除一字師外,還有半字師的故事,你們聽說過沒有?”
“沒有。”四子齊搖頭。
“昔乾隆龔煒,為東海一閨秀改詠菊詩。詩雲:‘為愛南山青翠色,東籬別染一枝花。’龔煒嫌‘別’字硬,改為‘另’。人稱半字師。”
“大人,當年靖毅公病逝時,唐鶴九送的挽聯,大人為他改了兩處,大家都說改得極好。”張裕釗插話。
“我改得倒也尋常,其實是唐鶴九的聯語寫得好。”曾國藩平淡地說。
“廉卿兄,你把這段掌故說給我們聽聽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這件事。
張裕釗望著曾國藩請示:“大人,卑職可以說嗎?”
“你說吧!”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時疫,為國殉職於金陵城下,當時挽聯極多,也不乏佳者。唐鶴九先生有一聯是這樣寫的:‘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灑淚,又隕台星。’大人看後說,寫得好是好,隻是美中不足。大人提起筆來,將‘成功’二字乙轉,又改‘灑淚’為‘痛定’。頓時,大家都輕輕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功成,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痛定,又隕台星。”薛福成慢慢重複一遍,說,“果真改得好極了!”
曾國藩平靜地聽著,無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著說:“請大人談談文章的布局。”
曾國藩喝了兩口茶,上下捋過幾次胡須後,慢慢地說:“謀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夫。《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麵較多,正麵較少。譬如精神注於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處皆目。文中線索如同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這是一種。古人文筆有雲屬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則有千岩萬壑、重巒複嶂之觀。此等文章以《莊子》為最,將《莊子》好好讀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聽了這話,有一種茅塞頓開而豁然爽朗、聰明大張之感,深深佩服總督大人學問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麵前,直有潺潺細流與長江大河之別。
“請問大人。”張裕釗在認真思考之後,恭謹地問,“常見古人詩話中談到詩的氣象。卑職想,古文應該也有氣象,而究以何種氣象為好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說明廉卿這段時期來對古文的鑽研進入了一個較高的境界,即從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對全篇的思考。”曾國藩日漸昏花的三角眼裏射出讚賞的目光。
“古人以‘氣象’二字來評詩,較早的可見於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詩話》。竹坡居士說鄭穀的‘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別人皆以為奇絕,他以為其氣象淺俗。後來《滄浪詩話》裏多次提到‘氣象’,說唐人詩與宋人詩,先不談工拙,直是氣象不同;又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其實不隻是詩,文、書、畫莫不如此。氣象,就是指麵貌、神誌。老夫以為,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能可貴,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登高樓俯視大江,獨坐明窗淨幾之下而遠眺。又如英雄俠士褐裘而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貌。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關乎學術。自孟子、莊子、韓子而外,唯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但文辭不如孟、莊、韓三子之跌宕。老夫以為文章要達到這種地步,乃是最高的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應成為我輩力求達到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