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人,卑職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職一定盡力辦好。”容閎辦機器製造業已經五六年了,先前是滿腔赤子之心,恨不得兩年三年就把美國英國的全套機器搬到中國來,讓國家立即強盛。這些年來,他在辦事過程中,深感處處棘手,步步難行,多少次都想甩手不幹,但最後還是挺下來了。他本想向曾國藩吐一肚子苦水,聽曾國藩這一說,便不敢再講了,硬著頭皮把總督交給的擔子擔起來。
“純甫,我知道你有難處。”曾國藩從“盡力辦好”四字中,已知容閎的艱難,“老夫活了五十多歲,經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難之處,正可看作是激勵和逼迫。你拿張紙來,我送你兩個字,作為暫時分別的留念。”
容閎忙拿出一張隨身攜帶的棉料呈文紙,曾國藩寫下兩個大字:“患難”。又在旁邊寫了一行小字:“餘將赴直隸,書此二字送純甫,以誌相交於患難之時也。”寫罷,親手把紙遞了過去。容閎激動萬分,打開從美國帶回的牛皮箱,將它珍藏於箱中。後來容閎定居美國,西方友人願以十萬美金買下這幅字,容閎毅然拒絕。這當然是後話了。
第二件是金陵書局的事,船山遺書的印裝即將蕆事。道光十九年刻的《書經稗疏》《春秋家說序》因錯訛較多,而稿本在王家又已不慎被燒,曾國藩便托劉昆在京師文淵閣抄出,前幾天也已送到江寧來。他又擠出時間,親自為船山遺書的刷印作了一篇序,現在都一並交給書局趕緊雕版,不用他操心了。隻是還有一大批洋人的譯書和國內耆儒的書稿,還在等待著刊刻。曾國藩親到書局去了一趟,見設備簡陋的書局裏堆放著一疊疊刻印俱佳的船山遺書,他欣喜地翻閱著,把書湊近鼻子邊,貪婪地聞著,覺得油墨噴出的氣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歐陽兆熊笑道:“前人說唐詩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這本書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瞞你說,我現在最大的心願,便是摒去一切世事,學當年李鄴侯那樣,到深山老林裏去築一間茅屋,讀盡天下書。”曾國藩說,那神情極為虔誠。
“那真是一種絕大享受,可惜你沒有這個福分。”歐陽兆熊大笑,曾國藩也笑了。
離開書局時,曾國藩拉著老友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船山公的書印得差不多了,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實現了夙願。其他存局的譯稿也都要刻印出來。洋人機巧之心,造炮製船的奧妙都在這些書裏,要想使中國富強起來,就非要讀這些書不可。至於那些耆儒們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們大多清貧,無力付梓,我們不印,他們將抱恨終生,學術成果也就會湮滅,所以也得刻印出來。馬榖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寫信給我,我給你彙銀子來。”
歐陽兆熊感動地說:“滌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幹大事,我力小,辦小事,總之都要為世人做有益之事。你放心去直隸吧,我之餘生便在此書局了。隻要有我在,金陵書局就不會關門,馬榖山不給錢,我賣田產店鋪也要把存局的這批書稿刻印出來!”
兩雙已變蒼老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從書局回到衙門不久,趙烈文便引著一個漢子進門來。那漢子挑著兩隻大木箱。
“大人,歐陽先生給你送了一擔禮物。”趙烈文笑嘻嘻地說。
“哪個歐陽先生?”曾國藩皺起眉頭說,“你叫他挑回去,什麼禮我都不收!”
“還有哪個歐陽先生,就是書局的小岑老丈呀!”趙烈文邊說,邊擅自叫那漢子放下擔子。
“他送我什麼禮物?我剛從他那裏來。”曾國藩疑惑不解。
那漢子拿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說:“大人剛走,歐陽先生便說,你們看我現在呆成什麼樣子了,曾大人奉調直隸,一走幾千裏,今後捎帶東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遺書就差兩本沒完工了,我們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說應該。於是就裝滿了兩箱子,派我送來。”說著打開木箱,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函書來。曾國藩滿麵笑容地說:“好,好!這個禮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廚房裏吃過飯再走。”
那漢子出門後,趙烈文幫助曾國藩將書一函一函地拿出來,放到書桌上,幾乎把整個書案擺滿了。
“船山先生處饑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寫出這麼多好書來,真正不容易呀!”曾國藩望著眼前的書感歎起來。
趙烈文順手翻著《讀通鑒論》。這本書在書局刻印過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來讀過一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見事高明、議論深刻。此時看著這部被裝訂成十大本的五十餘萬言巨著,真是愛不釋手,心裏油然生出一股對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議論戛戛獨造,破自古悠謬之談。卑職想,若使其得位乘時,必將大有康濟之效。”
“不見得。”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何?”趙烈文頗感意外。他深知曾國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為什麼並不讚同這個觀點呢?
“船山之學確實宏深精至,但有的則嫌偏刻。比如對人的評價,求全責備的多,寬容體諒的少。若讓船山處置國事,天下則無可用之人了。”曾國藩離開座位,在書案前走了幾步後又說,“作文與做官並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見深識閎為佳,立論即使尖刻、偏頗點亦無妨,因為不至於傷害到某一個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實效,隻要自圓其說,便是理論,運筆為斤,自成大匠。做官則不同,世事紛繁,人心不一,官場複雜,尤為微妙,識見固要閎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進,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萬不可逞才使氣,隻求一時痛快。曆來有文壇上之泰山北鬥,官場上卻毫無建樹,甚至一敗塗地者,蓋因不識此中差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