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烈文冷笑道:“當今太後處事,確如大人所言,其詭秘之程度,連軍機大臣都無法知曉,太後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輩畢竟不懂得,威斷在俄頃,而蒙蔽在日後。當麵都唯唯諾諾,謹遵照辦,一出外則恣肆欺蔽,毫無忌憚。一部《紅樓夢》,把這種麵目都寫絕了。卑職有時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賈府,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不久就會有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一天到來。”
趙烈文的話說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國藩憂鬱不安,正想為太後申辯兩句,歐陽兆熊應邀來了。他趕緊中斷這番談話,吩咐擺菜吃飯。本來興致很濃的一餐告別晚宴,卻因此而吃得不甚暢快,待歐陽兆熊和趙烈文告辭回家後,曾國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靜。
這時歐陽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長途跋涉。曾國藩留下紀澤夫婦在江寧照料,帶著紀鴻和眾幕僚們,冒著嚴冬酷寒,頂著北風,匆匆離開兩江,他要趕在同治八年元旦前進入京師。
初次陛見太後皇上,曾國藩大失所望
曾國藩離開京師已整整十七年了。當綠呢轎車進入彰義門洞時,他不覺心頭一熱,無聲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總算又見到你了!轎車穿過廣安門,在一條狹長的街道上緩緩行駛。這一帶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華的往昔早已隨著曆史煙雲過去,剩下的隻是一些破舊低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同。出了宣曜門,很快便進入正陽門大街。遠遠地可以望見閃耀著明黃色彩的宮殿群了,輦轂重地雍容尊貴的非凡氣派終於出現在眼簾。曾國藩看著看著,視線漸漸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麼不平凡的十七年啊!當年雄壯軒昂的禮部右侍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艱難險阻、憂傷恐懼、委屈打擊、苦心思慮,打磨得兩鬢如霜,兩頰如削,疲弱得似經受不起轎窗外揚起的風沙。這十七年間的腥風血雨,究竟靠什麼挺過來了呢?是靠青年時代立下的雄心壯誌,靠鏡海師所傳授的理學修養,還是靠對三朝皇恩的報答之心?這十七年來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圖的什麼呢?為名標青史、流芳百世?為維護名教、拯民水火?還是為了眼前這座京城,以及住在這裏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們的主子?
曾國藩的身旁坐著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壽昌。往日的風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歲的人了,現官居翰林院侍讀學士。他身穿深紫色漢瓦團花庫緞駝毛長袍,罩一件麂皮軍機坎,因為清閑,加之又會保養,他的氣色很好,與僅大三歲的同鄉好友相比,宛若有兩個輩分之差。昨夜在驛館裏兩人談了大半夜,周壽昌還有許多話要說,見曾國藩入城來氣宇凝重,沉默不言,也不便開口。
轎車經過天橋,來到珠市大街口。這裏商賈雲集、車水馬龍,板章巷口有一個臨時搭起的木棚子,棚子裏的灶台上有一口龍頭大鍋在冒著熱氣,棚子四周聚集著上千個乞丐。時已三九隆冬,這群乞丐無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褲,好些人的上身掛著鬆柏樹枝,企望靠它來抵禦風沙。他們滿身汙垢,抖抖顫顫地。圍在鍋邊的在吵吵鬧鬧,老遠便把手中的破碗遞過去。後邊的亂七八糟地排著長隊,破碗爛缽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扣在頭頂。曾國藩心中惻然,不忍看下去,將臉掉向左邊轎窗。這時,一輛圍著紅障泥的大鞍車飛也似的從窗邊閃過,一陣塵土飛揚,老遠地,還聽得見馬脖子上的銀鈴響聲。
“應甫,你看清了嗎,剛才過去的是哪個衙門裏的堂官?”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個跑紅的優童。”周壽昌淡淡一笑。
“優童?”曾國藩驚訝不已,“一個優童敢坐紅障泥大鞍車?”
“滌翁,你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曆了。”周壽昌笑起來,“現在京師最看重的就是優童,比我們這些翰林學士的身價都高。達官貴人、豪門公子挾帶一個色藝俱佳的優童赴酒樓,一桌酒花二三百兩銀子,這種事在京師不算新聞。優童之居,擬於豪門貴族。其廳堂陳設光耀奪目,錦幕紗櫥,瓊筵玉幾,結翠凝珠,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見了都要吃驚。”
“京師風氣,竟然敗壞到了這等地步!”曾國藩很憤慨。
轎車進入拉冰胡同,一座大官府第門前車馬堵塞,賀客絡繹,鞭炮聲不斷。曾國藩依稀記得,這是前工部尚書壽元的家。
“壽元還健在嗎?他家今天是祝壽還是娶媳婦?”曾國藩小聲地問周壽昌。
“壽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慶我知道,不是祝壽,也非娶親。”周壽昌是個幾十年的京師通,他什麼都知道。
“那又是幹什麼?”
“這件喜事,你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壽元已蒙喇嘛高僧開恩,答應在他死後,把他的額骨琢為念珠。”周壽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麼?”曾國藩驚得幾乎要從轎車裏站起來。他好歹也在京師待過十三四年,過去從未聽過有這等怪事。
“滌翁,你剛進京,還不清楚,這些年京師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這件事,我怎麼也不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說,若死後額骨琢成念珠,為高僧佩戴,其魂便長依佛門。高僧從不答應世人的要求,一旦答應,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錫,人人祝賀。壽元因做過尚書,又加之對喇嘛禮之甚恭,才能得此殊榮。”
“京中的大官們怎麼都這樣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