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淑亞心裏狠狠地罵道:“這個老奸巨猾的政客!”嘴上隻得說兩句客套話告辭,和崇厚一起離開文廟。
兩天後,吳汝綸、薛福成走進了文廟,曾國藩急切地問:“這兩天查訪的情況如何?”
吳汝綸說:“福土庵的一百幾十個孩子,我一個個地問遍了,都是無父無母、流浪街頭的孤兒,或在天津,或在靜海、寶坻等地,被教堂、育嬰堂收留的。問洋人待他們怎樣,都說很好,有飯吃,有衣穿,比在街上流浪強十倍百倍,唯一不好的就是強迫他們念聖經、做禮拜,愛法國人,不愛中國人,若稍有反抗,就會挨打。”
“他們當中有人見到挖眼剖心的嗎?”曾國藩問。
“沒有,誰都沒見過,隻是見到人快要死的時候,傳教士們以水洗其目,用手將其眼皮合上。這些,孩子們講,傳教士們說能使死者靈魂安寧地上天堂。”桐城才子吳汝綸本對教堂持強烈反對的態度,經過這兩天的親自查訪,他也對挖眼剖心之說表示懷疑。
“這樣看來,那的確是無稽之談。”曾國藩背著手在房裏踱步,對這一看法,他已是堅定地確立不變了。
“叔耘,武蘭珍將王三找到沒有?”
“找到了。武蘭珍先不肯找,我明白告訴他,事情鬧得這樣大,完全是他引起的,若不找到王三,講清這中間的關係,就要殺他的頭來平息眾怒。這下武蘭珍害怕了,第二天就把王三找來了。”
“王三是個怎樣的人?”
“據卑職看,這王三純是一個市井無賴。卑職審過他兩次。第一次他招供是教堂夏福音給他的迷藥。第二次又翻供,說迷藥是他自己製的,迷拐小孩的目的,是為了把小孩賣給別人做兒子,賺幾個錢用,與教堂無關。真正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
“把他押起來,過幾天再審!”曾國藩命令,“還有武蘭珍,也押起來,但要與王三分開。”
曾國藩心裏很煩躁,背手踱步的速度越來越快。一會兒,他戛然停止,轉臉問吳、薛:“這兩天,你們在街頭巷尾聽到什麼議論沒有?”
吳、薛對望了一眼,都不吭聲。
“難道一點都沒有聽到?”曾國藩又一次追問。
“大人,不是沒有,是多得很,天津滿城都在議論。”吳汝綸向來藏不住話,見曾國藩再問,便打破了與薛福成的默契。
“我曉得一定是議論很多,你們揀幾條主要的說說,尤其是關於我們來後的情況。”多走了幾步,曾國藩便覺得累了,他坐下,眼皮也無力地垂下來。
“百姓談得最多的是崇厚,說他是洋奴,是賣國賊。崇厚四處講,大人在他麵前親口說的,謗則同分,禍則同當。他說大人完全支持他,故而無知愚民也遷怒於大人,說大人與崇厚穿一條褲子。”吳汝綸性格直爽,有什麼說什麼,他知道曾國藩清楚他的性格,說話也不遮擋。
曾國藩對崇厚不滿起來。謗則同分,禍則同當,這話是說過,但不應當四處亂講,他是要把我拉出來做他的擋箭牌?那天在羅淑亞麵前的媚態,已使人看不順眼,難道他與洋人在背後有什麼交易嗎?今後得警惕點!
“還議論些什麼?”
“羅淑亞那天在大人麵前提的四點要求也傳出去了。”薛福成答,“天津士民們都說,這四條一條都不能接受。他們說還是醇王愛國。醇王說的,要趁這機會,殺盡在中國的洋人,燒盡他們的房屋,永遠不許洋人踏進我大清國門,可惜曾中堂沒有這樣做。”
薛福成自己與醇郡王奕譞是一個觀點,“可惜”下麵那句話,是他本人的心裏話。曾國藩張開眼皮看了薛福成一眼,他已從這幾句話裏窺視出薛福成的心思,而且他也知道,吳汝綸也跟薛福成一個觀點。隻有趙烈文穩重,目光遠,在赴津路上,趙烈文用“委曲求全”四字來概括這次辦案的方針,與他的想法完全一致。
昨天,曾國藩從塘報上看到了醇郡王、內閣學士宋晉、翰林院侍講學士袁保恒、內閣中書李如鬆等人向朝廷上的奏折,他們都認為津案乃義舉,洋人是犬羊,不能諭之以理,應采取強硬態度。言辭最激烈的是醇王,他說要殺盡洋人,雪庚申先皇之辱。曾國藩看完塘報後心中很不安。這些清議,隻講情理,全不顧國勢,貌似最忠君愛國,實則將君國置於危險之中。他們不負實際責任,隻憑著一張嘴巴,一旦惹出禍來,他們都會躲得遠遠的,還得要做事的文武們去收拾局麵。對這些空談,本可完全不理睬,但可惱的是他們能嘩眾取寵,博得輿論的支持,對局中人掣肘甚劇;尤其是那個於世事一竅不通的醇王,偏偏要以王叔之尊來妄發議論,博取美名,令人批駁都不好下筆。清議誤國!曾國藩想,這四個字真是千古不刊的真理。
“凶手緝拿得如何了?”曾國藩不想再聽市井議論了,他決定不理睬這些浮議,按自己已定的方針辦。
“凶手還沒有抓到一個,士民們也不來揭發。”吳汝綸說,“水火會的人暗中傳出話,誰告密,誰就是漢奸賣國賊,先殺掉他。”
“反了,這不是公開與朝廷唱對台戲嗎?”曾國藩氣得敲打扶手,“誰是水火會的頭子?”
薛、吳對望了一眼,都不作聲。
“你們知不知道?”曾國藩厲聲問。
“稟告大人,我們都不知。”薛福成答。
“叫張光藻來!”
周家勳、張光藻、劉傑撤職的上諭已在早幾天下達,奏請以布政使銜記名臬司丁啟睿為署理天津道員、三品銜道員用晉州知州馬繩武署理天津知府、知州銜試用知縣蕭世本署理天津知縣,太後也已同意。周、張、劉等人搬出衙門,另賃屋居留天津,等候處理。張光藻聞訊趕忙來到文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