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三位進京受審的日子,大家的心裏都不好過,也無心喝酒,老夫借這個形式,不過說幾句話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辭,且聽我說說心裏話。我先請大家都把手中的這杯酒喝了。”
眾人都不敢推辭,隻得喝下。丁啟睿說:“老中堂,您坐下說吧!”
大家都說:“請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國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沉重地說,“老夫奉太後、皇上之命,來天津處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訓良多,悔恨良多。”
說到這裏,曾國藩停下,拿起手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兩隻給人印象極深的三角眼,因為眼皮的鬆弛、眼角的多皺,更因右目無光、左目視力微弱,而變得如同兩隻幹死的小泥鰍。他現在手絹已不能須臾離手,過一會兒便得擦擦,否則眼角黏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說離職的前任,就是在職的現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靜靜地聽著曾國藩嘶啞蒼老的心曲。
“民教衝突,各地都有,但後果無一處有津郡的嚴重,事情弄成這樣,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國藩的酒量向來不大,去年以來,因身體日壞,他幾乎滴酒不沾,剛才那杯酒,也隻是象征性地吮了一小口。現在,戈什哈給他上了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殺,從根本上說,是洋人理虧,這是沒有話說的了,但挖眼剖心的傳聞竟然有那麼多人相信,使人費解;還有的說洋人拿眼珠子熬銀,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無知尚可說,周道、張守、劉令,你們都是讀書明理的聰明人,不是老夫指責你們,你們早就應該和洋人聯係,和他們一起出來澄清這些無稽謠傳呀!”
“老中堂訓斥得對,卑職等是疏於職守。不過,洋人也是蠻不講理的,他們拒絕合作。”周家勳插話。
張光藻接過話頭說:“五月初,育嬰堂裏的小孩子大量發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後,要求育嬰堂把這些孩子都放出來。那次圍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議公舉五個代表進堂檢查。人推選出來了,正要進堂,豐大業來了,不準中國百姓進,還破口大罵。這事也是百姓質疑的一點。”
曾國藩點點頭,說:“豐大業是個橫蠻已極的人,這點我知道。但關於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講清楚,我想他們應會合作的,他們也要辟謠呀!再一點,發現有百姓圍教堂,不要等豐大業出來,各位就要設法早點疏散。常言說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那麼多的人裏麵,能保證沒有莠民歹徒嗎?他們就希望亂,亂則對他們有大利。我們為父母官的,第一大職責就在於維持地方安靜,倘若那天早點驅散人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
眾人都點頭,心裏想:是的,早點驅散就沒事了,現在後悔已晚了。
說到這裏,曾國藩又舉起酒杯:“這些都已過去,不說了,請諸位喝下這第二杯酒。”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國藩望著周家勳等人,接著說:“雷霆雨露,皆是春風。諸位都是國家的美才良吏,這年把兩年暫時受點委屈,不久必當起複,再肩重任。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我們都要於此事吸取教訓。這教訓是什麼?就是我大清國必須自強。三十多年來,我們與洋人之間的衝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恒以我吃虧彼沾光而告終。這原因便是我弱彼強。洋人不講道理,隻論強弱,我們如果不自強,便永遠會受洋人的欺侮。”
接官廳一片寂靜,桌子上擺的幾個菜早已涼了,大家都不想去動它,幾顆苦澀的心在困惑:老中堂的話說出了與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們大清國這樣一盤散沙,它何時才能夠自立自強呢?
“各位再履任時,一定要在自己的轄地內注重洋務,辦起一兩個工廠,多造一些機器出來,如果各縣各府都這樣,慢慢地,我們也就和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了,這是我們自強的根本。毀教堂,殺洋人,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老中堂,辦機器廠,一無人才,二無母機,如何辦呢?”劉傑問。他今年隻有四十幾歲,還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國藩的話,暫委屈一兩年後必會起複,今後的仕途還長得很哩!這次事件對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個正七品縣太爺,卻連自己的侄兒都不能保護,到頭來,還得拋妻別子,遠戍軍台。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的國家太弱了嗎?他暗地發了狠心,一旦起複,即謀自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