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張之萬聽曾國藩這麼一說,正與他的思想相合。他為人較厚道,篤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聖教,這樁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慫恿別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有道理。馬榖山為官多年,豈無仇人?有時結怨於人,自己還不知道。世間群氓中心腸歹毒者大有人在,他拚卻自己一死,什麼事幹不出來?我想老中堂審幾次後若實在不能突破,以後就這樣上報朝廷,也說得過去。”
“真是個膽小的篤誠君子。”當張之萬起身告辭的時候,曾國藩目送他的背影,無聲地說。
曾國藩不是張之萬,哪怕今後再以含混的語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對此事的了解,卻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計鄭敦謹就要抵達江寧了,他決定在鄭到來之前單獨提審張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對於一個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的刺客,嚴刑拷打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暗自譏笑魁玉、張之萬的缺乏見識,他要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處理。
第二天,張文祥由江寧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鹽巡道衙門無監獄,臨時以一間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國藩叫身邊的萬巡捕帶路,他要親自去見見張文祥。萬巡捕說:“一個死囚,何勞大人親去牢房見他,叫個人押來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萬巡捕在前麵帶路,穿過兩棟正房後,現出一個豪華精致的後花園。花園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邊築有樓閣亭台,環繞著青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蒼鬆,花圃草坪。時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處卻姹紫嫣紅,春色仍濃。那一條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畫舫輕浮,遊魚戲水。曾國藩路過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萊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園細細一看,原來那紅花綠草全是彩絹所紮。他不禁歎道:“人家都說鹽官是小天子,此話果真不假。這不是一個小禦花園嗎?自己住進來半個月了,也沒有發現,慚愧!”花園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張文祥就關在這裏。
“張文祥,你轉過身來!”萬巡捕凶惡地對著麵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張文祥轉過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國藩,眼中微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頭。曾國藩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寬臉大眼,濃眉密須,兩唇緊閉,麵皮削瘦硬繃,有一股慓悍頑梗之氣充溢於五官之間。手和腳都套上沉重的鐵鐐。似乎是身上癢,他抬起雙手來,兩肩緊縮了幾下,立時發出一陣鐵鐐相碰的撞擊聲來。牢房陰暗潮濕,一角雜亂地鋪了一層幹稻草,上麵蜷縮著一條薄薄的黑土布被。
“萬巡捕!”曾國藩喊道。
“卑職在。大人有何吩咐?”萬巡捕走過來,彎腰聆聽。
“你給張文祥換一間好房子,擺一張床,鋪上棉絮。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須,讓他洗個澡,拿兩身幹淨衣服給他換,再招呼廚房,飯要給他吃飽。”
萬巡捕驚奇地望著總督。
“還有一件事。”曾國藩不理睬萬巡捕的神態,“從明天起,去掉他的鐐銬。”
“大人?”萬巡捕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此刻,張文祥也瞪起雙眼看著曾國藩,滿腹驚疑。
“你去辦吧!”說罷走了。
三天後,萬巡捕遵命將張文祥帶到後花園。曾國藩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兩邊站著兩個腰插洋短槍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來,刺客的容貌大為改觀,精神旺盛,氣概粗豪。他站在曾國藩麵前,頭微微下偏,不作聲。
“張文祥。”曾國藩以慣常緩慢穩重的語調問,“本督聽說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張牛皮,有這事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過來。”
兩個戈什哈從太湖石假山後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麵蒙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曾國藩命令萬巡捕。
萬巡捕從靴子裏抽出一把短刀來,遞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當著我的麵,你試一刀吧!”
張文祥輕輕地點下頭,似對這句話滿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觸摸幾下,轉過身去,麵對著牛皮靶子。然後雙手張開,與肩膀形成一直線,斂容吸氣,再吐氣,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聲,雙手在眼前掄了幾個圓圈,雙眼緊閉,縱身一跳,落地後,一陣颶風似的向前衝去。隻見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從背麵露出兩寸來,五張牛皮一齊破了!
“好!”兩個戈什哈失聲喊道。
張文祥鬆開手,讓刀留在靶子上,然後走到曾國藩麵前,若無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國藩以手撫須,麵無表情地看著張文祥,心裏暗暗稱讚。
“萬巡捕,你去通知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張文祥一聽大喜,忙彎腰說:“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