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明天就要啟程了。中午,曾國藩在督署內設宴為他餞行。官場要員和故舊好友聚於一堂,給這位年富力強、功大位顯的協辦大學士敬獻一杯杯美酒,填塞滿耳的奉承話。李鴻章甚是高興,但也微感納悶:恩師說有大事相托,這些天來除談遣派幼童出洋留學外,並沒有說上幾句心腹話。大事,難道就是指的這件事嗎?
午後,滿天陰雲裂開一道縫隙,一縷多日不見的冬陽射進兩江督署,好比一幅淡墨畫就的大觀園圖,突然加上紅綠五彩,眼前的一切頓時光華四耀、富麗矞皇起來。正在書齋裏飲茶閑聊的曾國藩見此,情趣大增,笑著對一旁的門生說:“少荃,去看看我們湖南的湘妃竹吧!”
“上哪裏去看?”李鴻章顯然被恩師的話弄蒙了。
“你隨我來。”
曾國藩起身,李鴻章隨後跟著。在李鴻章的眼裏,恩師是明顯地老了:臃腫的皮袍裏裹著幹瘦的身軀,脖頸細長多皺,毫無光澤,就像一截脫水的老苦瓜;背彎著,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從皮帽裏垂下來的花白辮子,稀疏尖細,猶如一隻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與二十七年前初次在京師見麵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隻有穩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著昔日的氣概。
曾國藩將李鴻章帶到了西花園。這西花園本是李鴻章設計的。當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宮燒得變成瓦礫場,什麼都毀壞了,唯獨那艘石舫卻不曾受到絲毫影響,依舊好好地停泊在原處。同治四年曾國藩赴撚戰前線,李鴻章署理江督,開始籌劃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議將石舫炸掉,李鴻章製止了。今天,當他看到浮遊在碧波中的石舫時,頓生親切之感。他興致勃勃地穿過九曲橋,在石舫上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尾隨恩師來到湖岸邊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愛的竹林!時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這竹枝依然保留著滿身青翠,真不愧歲寒三友之一。就在這一片大竹林左邊,一條曲曲折折的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把曾國藩和李鴻章導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麵有一座按荷葉塘農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間,專門為賞竹休憩之用,曾國藩給它取個名字叫藝篁館。藝篁館裏陳設簡樸,正中牆壁上懸掛一幅鄭板橋的墨竹圖,但那不是鄭氏的真跡。曾國藩從鄭板橋後人手中借來,請彭玉麟臨摹一張。板橋的畫上還有一首他自題的七言絕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曾國藩對這首詩讚賞不已。彭玉麟寫不出板橋體來,曾國藩也寫不出,無奈,隻得以自己的行草體錄下這首詩。裱好掛上後,曾國藩笑著對彭玉麟說:“我們倆人合夥打劫了板橋的珍寶,今後九泉之下如何見他!”
彭玉麟也笑著說:“剽竊者是我。滌丈雖錄了他的詩,但沒有用他的體。傳播他的詩,他還會設宴款待你老哩!”
曾國藩開心地大笑了一陣,他覺得很久以來沒有這樣快活過了。
曾國藩將門生領進藝篁館,在中間一張小方桌邊坐下。桌麵鋪了一塊白布,上麵擺了幾樣糕點,房子裏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過來斟好兩碗熱茶。
“少荃,這就是從洞庭湖君山移來的湘妃竹。”曾國藩靠在棉墊椅背上,指著窗外的小竹林,對李鴻章說,“你以前見過這種竹子嗎?”
“沒有。”李鴻章答應一聲,對著窗外看了一眼,然後走出藝篁館,進到竹叢中,他要細細欣賞這一片有著神奇色彩的罕見竹林。
對湘妃竹,李鴻章聞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愛攜帶的雅物。他雖不是那種詩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愛搖一把湘妃扇。前兩年做過一任湖廣總督,不過大部分時間不在任上而在戰場,故他未去湖南見過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江寧城裏見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這可是從君山上連土一起運來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國藩對著窗外大聲說,他似乎很得意,一個人在屋子裏吟起劉禹錫的《秦娘曲》來,“山城人少江水碧,斷雁哀猿風雨夕。朱弦已絕為知音,雲鬢未秋私自惜。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如何將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
是的,這的確是湘江邊上的真正的斑竹!隻見略帶黃色的青皮竹竿上,布滿著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那黑點極像濺在宣紙上慢慢浸漬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淚,女人的眼淚,尤其又是舜王的後妃——美麗忠貞的娥皇、女英的眼淚,真是妙極美極!李鴻章輕輕地撫摸著竹竿,感歎著蒼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歎著人群中竟有如斯富於幻想的湘人,而湘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裏那位已顯衰弱的恩師。他一向崇敬老師宏闊的氣魄、堅毅的意誌,今天他看出了老師的心靈中還深藏著才子般的綿綿情致。
李鴻章一連看了幾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戀了半個鍾點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藝篁館,坐在老師的對麵。他喝了一口熱茶,興趣濃烈地問:“恩師,這竹子移來多久了?”
“還不到一個月,眼下長得還可以,假若能在這裏世世代代紮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事。”曾國藩笑意盈盈。
李鴻章突然覺得,老師對斑竹移到西花園的成功的喜悅,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奪取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