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好看台
作者:胡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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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八年一月,一位名叫柏格裏的英國牧師曆經一個月,由重慶步行來到位於滇東北的古城朱提。他帶來了當時這座古老縣城所有人從未見過的照相設備,一種當地人稱之為能夠攝取魂魄的機器。沒有人能夠弄得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縮小、變薄、失去血色,跑到一張相紙上。滿城的人因此陷入難以言狀的恐慌,直到開始有膽大的人家,把冒險拍攝的全家福掛在堂屋的正中,並且安然無恙地生活,這才慢慢減輕人們的恐懼。多年以後,照相的攝魂之說成為一個愚昧的笑話,但是在朱提古城,攝影師鄭福卻碰到了一樁古怪的事情。
陳棋給章瑤講那個與照片有關的故事時還活著。高考剛結束,在等待考分公布的日子裏,如果不下雨,他喜歡在傍晚時分去樂馬城郊外的打穀場,有人把去年打穀剩下的稻草紮成一個個草垛,放置在打穀場邊。陳棋與章瑤爬上稻草堆,身體藏在垛尖之間。他們躺在那兒,看西天遠山上的落日一點點隱沒在山的後麵,有的時候他們也看星河如何在天幕上輔陳開去。陳棋告訴章瑤說,他的舅舅當年在離礦城樂馬幾百公裏以外的朱提城鄉下插隊。朱提城是陳棋母親的老家,位於雲南的東北部,現在少有人知。但是在遙遠的古代,朱提城聞名遐邇,至今在明清的筆記小說中,還不時能看到那座城市的身影。唐代的詩人韓愈曾寫過這樣的詩句,“我有雙飲盞,其銀得朱提”,說的就是那個地方。
“朱提那兩個字的發音很奇怪,”陳棋用食指在章瑤的掌心寫下了這兩個字說,“讀音像‘蘇軾’,過去以產銀而聞名。”
陳棋的食指在章瑤掌中寫字時,癢癢的,仿佛有一個逃命的蜘蛛在上麵亂竄。這是兩個人之間秘密的遊戲。沒有外人的時候,他們喜歡讓對方閉上眼睛,然後相互在手掌裏寫字讓彼此猜。那天,陳棋在章瑤掌心中寫的是:“章瑤是個小笨蛋!”而章瑤則在陳棋掌裏寫下:“陳棋是隻打屁蟲!”
當天晚上,兩人商量過幾天要去照一張合影照。他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因此是去鎮上的相館照,還是借陳棋父親珍藏的那架萊卡相機照,兩人有了不同的意見。章瑤暫時還不希望她與陳棋戀愛的事被陳棋的父親知道,這件事情就擺了下來。一個星期之後,陳棋被幾個小流氓刺死,此後章瑤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來得及與他有一張合影。
在陳棋講述的故事中,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那時他還沒有出生。他的舅舅高中畢業以後,胸戴大紅花,被人敲鑼打鼓送到了朱提城下麵的樂居公社柳灣大隊插隊。每到周末,他都會騎上一輛飛鴿牌的自行車回到城裏,星期天在家吃過晚飯以後再返回。陳棋說,小時候他去過外婆家,那時他的舅舅已經返城,成為一所學校的體育老師,車技非凡,精力充沛。舅舅曾用自行車載他去過插隊的地方。在陳棋的記憶中,從朱提城到樂居公社有二十多公裏路,中途要翻越一座叫紅石岩的山梁,三四百米高,順著公路騎到山頂以後,可以不再用力,自行車全憑慣性,就可以直接抵達舅舅所在的知青戶。
有一次,城裏的電影院放《爆炸》,是一部羅馬尼亞電影,上麵有水手格鬥的鏡頭。盡管此前這部電影陳棋的舅舅已經看了不下五遍,但出事的那天,他在吃完晚飯後並沒有急著返回插隊的鄉下,而是又看了一遍《爆炸》,這才借著滿天的月光返回樂居。正是夏天,晚風習習,公路兩側的包穀已經長得有人高。出城以後,四周安靜下來,隻有遠處的稻田裏傳來蛙鳴,以及自行車輪碾過鄉間公路發出的沙沙聲。插隊已經兩年,曾經上百次往來於樂居公社與朱提縣城之間,陳棋的舅舅對這條公路哪裏有塊石頭,哪裏有個水坑都一清二楚。大約夜裏11點,他蹬著自行車精疲力竭來到了紅石岩山頂,渾身被汗水打濕,穿在身上的衣服像繩索一樣,把他捆得又死又緊。陳棋的舅舅在山頂停了下來,左腳支撐在公路上,轉過身去望了望已經睡意的朱提城,這才放開刹車,嘴中吹著口哨往樂居方向的山下意氣風發地滑行。借著山勢和慣性,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大鳥,風從衣領和袖口中灌進來,將身上的衣服高高地鼓起,這讓他的身體變得更加的輕盈。但是在一個Z字形路口,過快的車速讓他根本來不及拐彎,危急之中,陳棋的舅舅隻有捏死刹車,飛鴿牌自行車停了下來,摔在了公路上,他卻飛了出去,滾下了山岩……
陳棋開始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星空神秘而深邃,四周一片靜謐,章瑤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打了個寒噤,但她還想聽下去。
陳棋說,舅舅滾落到山岩下,昏迷了一會兒,等他醒過來以後,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屋子裏,有一位姑娘正用紅藥水給他擦洗傷口。
很奇怪,從那麼高的地方摔落下來,陳棋的舅舅並不覺得身體痛得動不了,他悄悄挪動了一下手腳,發現一點事都沒有,隻是身上有一些地方給擦傷了。姑娘在燈下一邊為陳棋的舅舅療傷,一邊與他聊天。她告訴他說,她叫夏明雨,在紅石岩下麵的生產隊插隊,已經下來一年了。
那天夜裏,共同的插隊經曆讓兩人交談甚歡。夏明雨對陳棋的舅舅說,她城裏的家在懷遠街166號,就在糧食局的對麵,門口有一棵梧桐樹。兩人約好,下一個周末到城裏去看電影,屆時她會在城裏的家裏等他。
兩個在鄉下插隊的人就這樣開始了戀愛。每個周末,陳棋的舅舅都會從樂居公社趕回城裏,與夏明雨約會。他非常奇怪,每次約會,隻要他到了懷遠街夏明雨家的門前,還不等他敲門,夏明雨仿佛都知道似的,會自己走出來。很快,兩人感情迅速升溫,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夏明雨甚至提出兩人去相館照一張合影,以便不久以後辦結婚證用。
這個提議得到了陳棋舅舅的讚同。星期天的一大早,兩人換上過年才穿的新衣服,趕往朱提城位於陡街的人民照相館。時間實在是早了一點,平時熱鬧異常的陡街顯得有一些冷清,等了差不多一刻鍾,街上才走過來一個人,他就是相館裏的攝影師鄭福。陳棋的舅舅提出要照一張相,他開了票,帶著夏明雨進了攝影室。鄭福打開屋子裏的燈,黑暗的屋子瞬間被照亮,相機對麵的牆上,是一幅風景畫,畫的是位於朱提城西的清官亭公園,而供照相的人所坐的凳子,就放在公園大門的前麵。也就是說,如果以牆上的畫為背景照相,那麼相片會讓人產生在清官亭公園門口照的錯覺。好在,陳棋的舅舅要的就是這種錯覺。
相館裏的攝影師鄭福是個快五十歲的男人,長著一張蟾蜍的臉,嚴重的甲亢讓他的兩隻眼珠懸置在額頭下,像金魚的眼睛一樣凸出。他在朱提城的照相館工作了30年,相機上那塊用來遮光的黑布已經用壞了好幾塊。這一天,陳棋的舅舅一進來他就想發笑,這個神經病一個人來,卻對他說要照結婚照,而且一個人自言自語,仿佛他的身邊真的有一位未來的新娘。攝影師有惡作劇的心態,他一邊裝膠片,一邊與陳棋的舅舅聊天,還問他的女友叫什麼名字,怎麼認識的,是不是朱提人,住在哪一條街。也許是那一天陳棋的舅舅心情格外的好,他極有耐心,不厭其煩回答了攝影師提出來的每一個問題。
在攝影師的安排下,陳棋的舅舅在凳子上正襟危坐,他麵對鏡頭,身體朝右邊傾斜,仿佛是想和坐在身邊的夏明雨靠得更近一些。而攝影師也鼓著一對金魚眼,一臉壞笑地調整他的坐姿。“好啦!就這樣,兩人的頭靠緊一點!再靠近一點!”攝影師說。
突然,陳棋的舅舅站了起來,男左女右,他也許覺得應該讓夏明雨坐在右邊,就背對著攝影師,低下頭來與夏明雨交談,然後在清官亭的背景幕布下調來調去。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還和藹可親的攝影師突然變得情緒很糟,他失去了耐心,大聲嗬斥陳棋的舅舅,要他迅速坐好,不要磨蹭。然後,攝影師幅度很大地把相機上的黑布蓋在了頭上。
黑布裏麵一片漆黑,隻有前麵的鏡頭裏傳來兩個人的影像。一位身穿紅底白花燈芯絨衣服的姑娘坐在陳棋的舅舅身邊,她梳了一對辮子,辮子的尾部各用粉紅色彩帶紮了一隻蝴蝶,一臉幸福的表情。攝影師鄭福用力眨了眨眼,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定睛一看,鏡中的影像的確是兩個人。有一絲寒意從他背部升起,就像那裏貼了一塊潮濕的青苔。攝影師猛地把罩在頭上的黑布掀開,從照相機的側麵伸出他那張蟾蜍一般的臉。
對麵的凳子上,隻有小夥子一個人坐在那裏,微笑著望著他。攝影師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他再次套上黑布,可在鏡頭裏看到的,的確是兩個人,而且攝影師還看見兩個人的頭不斷往中間靠攏……怪了!等攝影師第二次把頭從黑布裏伸出來,看見對麵凳子上坐著的依然隻有小夥子一個人時,他意識到自己撞鬼了!好在攝影師在崩潰之前,把相機上的黑布又胡亂罩在頭上,他顧不得鏡頭裏那對男女的坐姿了。別動!他說,用力握住手中的氣門,相機上方的燈閃了一下,攝影師從黑布下麵鑽出來,用極為不耐煩的聲音對坐在凳子上低聲耳語的小夥子說:走!走!走!走!走!我要關門。等陳棋的舅舅一出門,他衝出來,把照相館的門鎖上,逃之夭夭。
陳棋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離他被人殺死隻有一個星期。故事講到這兒的時候,章瑤已經有一些恐懼,但她又特別想知道結果,就把身子輕輕地靠近了陳棋,陳棋伸出手來,從她的後頸下穿過,摟住了章瑤的肩膀。陳棋發現,章瑤的肩膀圓潤、柔軟、帶有美妙的弧度,關鍵是,他在撫摸那兒時手指輕觸到了一根細細的帶子,令人浮想聯翩的帶子,讓陳棋心旌搖蕩,以至於他的講述停了下來。
“後來呢?”章瑤把陳棋的手拉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陳棋說:“攝影師撂挑子不幹了,他找到了相館的領導,把自己經曆的事情繪聲繪色說了一遍,但是相館領導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大家受唯物主義教育多年,早已不相信有鬼神,鄭福撞鬼這件事情被他弄得沸沸揚揚。後來包括相館領導在內的一群人來到相館,大家聚集在暗房裏,等待著攝影師把底片洗出來,看相片上有沒有他說的那位姑娘。
底片浸泡在顯影液中,水底下,有人像正在模糊地呈現。照片,仿佛是用顯影液,把一個人的魂魄打印出來,望著相片上相互依偎的一對男女,攝影師有口難辯,不知道怎樣解釋才好,好在他記憶非凡,在清晨與陳棋舅舅的交談中,記下了姑娘家的住址。於是攝影師與相館裏的人一起,帶著剛衝洗好的照片,趕到了懷遠街166號夏明雨的家。
看到了相館送來的照片,夏明雨的父母大吃一驚,他們在認真辨認後,確信照片上的姑娘就是他們的女兒,夏明雨的父親告訴一臉疑惑的攝影師說,去年,他們的女兒騎車經過紅石岩時出了車禍,後來就把她安葬在了紅石岩的山崖下。
其實,陳棋給章瑤講的這個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他舅舅摔下紅石岩的當天夜裏,在離開夏明雨之後,是怎樣爬上幾百米高的山頂,他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還在不在?即使夜深人靜,那輛自行車還好好地躺在公路上,那陳棋的舅舅在傷好了之後,為什麼就沒有去紅石岩下麵找夏明雨,而是每次都進城與夏明雨約會?而約會之後,作為夏明雨的男友,他騎沒騎車把夏明雨送回紅石岩下麵插隊的家?當然,也許這個故事隻是陳棋的舅舅看了聊齋之後,對他外侄虛構的一個故事。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夜,陳棋其實並沒有把他舅舅的故事講完,他發現懷中的姑娘早被故事嚇壞了,正用兩隻手捂著耳朵,一臉驚恐地望著陳棋。
“好啦!今天就講到這兒吧!”陳棋說著用頭頂在了章瑤的額頭上說,“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害怕!”
大地忘我地安靜,靜得可以聽得見彼此的心跳以及兩人的輕喘聲。陳棋發現章瑤閉上了眼睛,近距離看這張他喜歡的臉,看她關閉的眼簾,看她長長的睫毛,看她堅挺的鼻子和下麵潤澤的嘴唇,陳棋的心中擂響了大鼓,他也閉上了眼睛,把嘴唇貼在了章瑤的嘴上。
這是章瑤的初吻。她嚇得睜大眼睛,卻沒有掙紮,隻是感覺好像有一隻溫暖的水蛭鑽進了她的嘴裏。那一瞬間,章瑤從陳棋的肩膀望出去,極遙遠的天幕上,天空中的群星,仿佛一下子與章瑤的內心一起搖晃起來。
算上去,章瑤是在初潮的前後,注意上男生陳棋的。陳棋比章瑤高一級,兩人的家相隔不遠,他們往往是一前一後去上學。大約在14歲的某一天,章瑤在見到陳棋時,她的心突然慌亂起來,不知所措,緊張而又忐忑。隨著初潮的到來,章瑤變得潤澤的心悄悄為一個男生打開了。
那個時候,陳棋也許從章瑤的身上,也聞到了一股有別於其他女生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仿佛是一個心花怒放的陷阱,讓人內心有莫名的激動,想去曠野奔跑和呼叫。從那時起,他們在上學的路上心照不宣,兩人不緊不慢地行走著,彼此隔著十來米的距離,這樣的距離從他們離家時開始,到學校時都沒有變化。照理說,章瑤與陳棋個子有不小的差距,那個剛進高中就躥到一米八的大男生,步子的跨度大,可他卻能讓自己的步速,與章瑤的一致。
這是兩人內心的秘密,內在的節奏,帶來了隱秘的興奮和快樂。
有差不多幾年的時間,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開始結伴而行。默契,彼此的內心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導線通著。每一天早晨醒來,洗漱完畢,吃過早點,他們都能夠預感到對方出門的時間,從而在離家不遠的十字路口相遇。原本枯燥的生活一下子色彩斑斕起來。章瑤進入高中,她開始與陳棋秘密約會,近距離相處以後,她才發現那個大男孩有一個習慣,他總是喜歡在沒有人的時候,蹲下去,抱住她的雙腿。多年以後,每當章瑤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這個情景,身體還會輕微地戰栗,她甚至會在事隔近二十年後,重新在空氣中捕捉到保留在她記憶中的陳棋的氣味。那樣的夜晚,章瑤肯定整夜失眠,她會望著模糊的天花板想,如果當年陳棋不是被那幾個小流氓用刀捅死,那自己今天是不是早已為人婦為人母,過著平靜安寧的家居生活?
陳棋被刺死的那年隻有18歲。在他結束高考的那個暑假,他經常與章瑤一起去礦山的禮堂看電影,他們並不結伴而行,而是分頭行動,反正座位緊挨在一起。章瑤也喜歡在影院的黑暗中,逐漸靠近陳棋的那個奇怪的過程。有時候,章瑤故意在電影開場之後才進影院,然後在檢票員微弱手電光的引領下,悄無聲息來到陳棋身邊。往往是,電影還沒看到一半,坐在身旁的陳棋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把手伸了過來,攥住了章瑤的食指。
這是陳棋的一個習慣,他隻攥一個食指。
初潮之後,章瑤迅速出落成一個引人注目的姑娘,身體躥到了一米六五,胸部和臀部都豐滿起來。出事的那個夜晚,兩人看完電影之後,裝著分頭回家。按照事先的約定,他們來到了小鎮郊外的打穀場。月光明亮,空氣中散發著稻草的清香。章瑤沒有注意到,當她離開禮堂的時候,小鎮上的幾個小流氓已經悄悄尾隨在她身後。等章瑤和陳棋到了打穀場,還沒來得及爬上堆放在那兒的稻草垛,礦城裏那幾個小流氓一下子就圍了上來。
混亂的打鬥過程像一團亂麻,此後章瑤怎麼也梳理不出一個頭緒,隻聽到滿耳的咒罵聲,接下來是打鬥,追逐,雜亂的腳步聲和尖叫聲回響在耳際。等打穀場終於安靜下來,章瑤看到一個人躺在了地上。是陳棋,他身上的刀口正在流血,好幾個刀口,章瑤的手根本堵不住,著急,不知所措,章瑤坐在地上抱住了陳棋,哭了起來……
陳棋終究沒有搶救過來。事發之後的那些日子,章瑤覺得一切都不真實,虛幻,仿佛生活在夢境之中。直到開學之後獨自一人去學校,那條通往學校的路空曠而憂傷,章瑤才清醒過來,明白陳棋的確是走掉了,而且,不會再回來。
此後,陳棋在章瑤的記憶裏就再沒成長,永遠的18歲。而章瑤卻按照正常的時間節奏,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期,後來又成為了一位大齡剩女。等過了30歲,章瑤再想起陳棋來的時候,內心有了很微妙的變化。過去她覺得陳棋是一個大哥哥,現在想起他來,卻覺得陳棋更像是她的一個沒能長大的孩子。章瑤記得,他們約會的時候,陳棋喜歡蹲在地上,環抱著她的雙腿。或許是陳棋的母親早逝,他蹲在地上的模樣,看上去又像是跪著,內心有外人難以感受的孤單與緊張。當然,章瑤當年的內心比陳棋還要緊張,她那時發育的時間還不長,身體裏麵的東西也還不太有規律,兩個月,甚至更長,才會突然降臨。她一直擔心,陳棋會聞到她身體裏麵的秘密,這讓她感到害羞和不安。
2
陳棋被刺死後,章瑤在礦城樂馬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她的美麗,她在人們口中流傳並被放大的風流,她的我行我素,等等。考上大學離開之前,章瑤走在礦城的街上,總是有人在她的身後指指點點。
章瑤也的確過了一小段放縱而混亂的生活,陳棋的死讓她覺得活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一方麵她自暴自棄,覺得她這樣的人,陳棋根本犯不著用命來保護她,另外一方麵她又痛恨自己這樣墮落下去。陳棋死了以後,章瑤常常會去礦城北郊的公墓,陳棋埋在那裏。有時候她去得很早,天不亮就去了;有時候又去得很晚,等黃昏時分公墓裏沒有人之後她才去。很奇怪,因為陳棋埋葬在礦城的公墓裏,原來令人恐懼的墳場並不讓章瑤感到害怕,她知道,如果真有鬼怪來襲擾她的話,陳棋不會袖手旁觀。
周年忌日,章瑤去了公墓,那時候,她雖然參加了高考,但感覺考得並不好,主要的是,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不應該去讀大學。一年前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離礦城十字路口不遠的教育局門口,貼出了高考學生的錄取紅榜,陳棋排在紅榜非常靠前的位置,名字上有一個用毛筆畫的黑框,突出,醒目,有異樣的沉重。即使考得再好,對陳棋也沒有任何意義了。當時,站在紅榜下麵的章瑤望著陳棋的名字,突然感到鼻頭發酸,她慌忙從那兒離開,心想以後自己真的考上大學離開,要把陳棋孤單地留在礦城,她覺得會對不起陳棋。
一大早,章瑤就去了墓地,裏麵沒有什麼人,坐在陳棋的墓碑旁,四周格外安靜,風拂過附近的樹梢,讓人感到寂寥而又落寞。望著離公墓不遠處山窪裏火化廠用紅磚砌成的煙囪,一年前發生在打穀場的那一幕像近鏡頭一樣移動了過來,章瑤仿佛又看見渾身是血的陳棋被礦山救護車送進醫院的手術室,看見陳棋最終沒被救活,而是被人用鋁製單架從手術室中抬出,用白布覆蓋著送進了運屍車。她好像又回到了去年那段恍恍惚惚的日子,跟隨著陳棋的親人和學校的老師,去了不遠處的那座火化場,親眼看著陳棋化成青煙從那個磚砌的煙囪裏飛走,隻留下些許白而碎的骨骸。
火化的當天下午,陳棋就被埋在了礦城公墓的那些矽肺病者中間,灰色的水泥塊墓碑上,用黑色的油漆寫著“陳棋之墓”幾個字。封墓結束,有人在一側的空地上點燃鞭炮,算是給陳棋送行。爾後,前來參加陳棋葬禮的人陸續離開,最後隻剩章瑤一個人獨自坐在陳棋的墓旁。她在那兒一直坐到傍晚,看陽光均勻地在附近的山岡上鍍上了一層金,又看著那層金子的顏色漫漫變淡,最終消失,就像是陳棋退潮的生命一樣。四周安靜極了,章瑤用手摸著陳棋的墓碑,有一會兒她覺得裏麵埋著的隻是一堆白骨,並不是陳棋。陳棋仿佛是跟著那些撤退的陽光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章瑤抬起頭來仰望虛空,她能夠非常真切地感受到陳棋的存在。那一天離開公墓的時候,章瑤突然有了一個念頭,等她明年長到18歲的時候,她會在陳棋的忌日追隨他而去。
那天章瑤去公墓之前,沿途在附近的山岡上采摘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等她到公墓的時候,陽光已經越過群山的阻攔,照耀在山穀裏那些靜寂的墓碑上。水泥拓製的墓碑有序排列,遠遠看去白花花的一片。章瑤抱著那些摘來的野花,穿過無數的墓碑,來到陳棋的墓前。從那裏眺望到幾公裏外的礦城,有一會兒,她仿佛看見生活在那座城裏的人,正三三兩兩向這個方向趕來。從小,章瑤就生活在這座叫樂馬的礦城,從她記事起,每年她都會隨父母來這個墓地。這個墓地裏躺著的大多是患矽肺病的礦工,清明節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季節性的遺忘彌漫開來,公墓很少有人來祭奠,顯得格外的冷清和蕭瑟,隻有陳棋的墓前放著章瑤帶來的野花,那唯一的亮色,帶給了章瑤難以言說的甜蜜與憂傷。
從公墓回來的那天中午,章瑤鬼使神差來到了陳棋的父親家,仿佛是為了來向暫住在那裏的陳棋告別。雖然去年他就已經走掉了,但章瑤總是覺得陳棋還住在原來的房子裏,夜晚,才會飛回郊外的公墓。有時候,想著陳棋在夜晚孤單地穿過礦城清冷的街道,悄無聲息回到墓地,章瑤就會難過。站在陳棋家的門口,章瑤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敲響了陳棋父親的房門。門打開之後,站在屋子裏的那個優雅的上海男人勉強笑了一下,他認識章瑤,也知道去年兒子是為了保護眼前的這位姑娘,才被礦城的那幾個小流氓用刀捅死的。他還知道,章瑤常常會去公墓看望他的兒子,這個失孤的男人因此備感安慰。在去上班之前,他帶著章瑤在兒子過去的房間,翻看了陳棋的相冊。相冊裏麵的照片,細心的上海男人在每幅下麵都用鋼筆寫了說明,陳棋的年齡、拍攝的時間以及地點,甚至有的還標明了拍攝時的光線和氣候。
位於滇北腹地的礦城樂馬,曾經是一座青春的競技場。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天南海北的工程師、技術員和產業工人雲集於此。陳棋的父親是上海人,他來到這座礦山的時候已經是60年代了。長相英俊的上海人,被人稱做是礦山的達式常,一個活躍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男影星。但是,讓陳棋的父親擁有女人緣的,並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精湛的手藝以及對女人的細膩。他是礦山上的花花公子,是許多女工春夢中的主角,膽大的會在夜裏悄悄溜進他的房間,享受一夕之歡。陳棋的母親不詳,據說她原本是礦城的醫生,有一次進礦洞搶救因冒頂掩埋在裏麵的工人,結果把自己也埋了進去。此後,礦城裏那些懷有夢想的女人像走馬燈似的,輪流照顧著陳棋父親的生活。
事隔一年重新來到陳棋的家,章瑤發現,他的屋子還保持著他死之前的模樣。陳棋活著的時候,趁他父親去上班,曾悄悄帶章瑤來過這裏。仿佛那隻是昨天的事情,章瑤還能清晰地記得她跟著陳棋來這裏的感受。自從與陳棋每天早上心照不宣結伴去上課,章瑤就不止一次設想過他的房間。每一天,他是怎樣起床,又是怎樣入睡,平時他在裏麵如何生活,因此當跟在陳棋的身後,遠遠地剛看見他的家時,章瑤的心就跳得難以控製,過去與陳棋熱戀時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其實,陳棋屋子裏很簡單,就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一個實木打就的笨重的衣櫃。書桌上,靠著白色的牆體有一排書,除了陳棋的高中課本外,那排書中還有一套金庸的武俠書《天龍八部》。書旁有一台紅燈牌收錄機。第一次來這兒的那天中午,陳棋帶著章瑤在這裏聽過裏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秋日的私語》、《海邊的阿迪利亞》,這些鋼琴曲的旋律章瑤至今還記得,那是多麼幸福的時光啊,如今想起來,有些恍惚,有些甜蜜,也有些憂傷。
兒子死後的這一年,陳棋的父親,那個衣著整潔的上海男人仍然像一隻走時準確的瑞士手表,每天都會打掃兒子的房間,仿佛兒子依然與他一同生活著。如果是有誰動過房間裏的東西,他會在發現的第一時間,迅速把物品歸位。思念兒子的男人,害怕這間屋子裏有一件小物品移位,都會導致兒子回來迷路。
通過那些照片,章瑤得以知道在她認識陳棋之前,他隱隱約約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麼,陳棋年幼時的那些照片更讓章瑤喜歡,仿佛,那些照片能夠讓章瑤的懷念延伸得更長,可以抵達陳棋不為她所知的陌生的那一麵。
上海男人上班去以後,把章瑤一個人丟在了陳棋的屋子裏,他似乎喜歡讓兒子與章瑤獨處一會。那個下午,章瑤在陳棋的房間待了兩個小時,她原本計劃在這天晚上自殺的,用安眠藥,據說這種死法會很平靜,不會讓臉變得難看。但是奇怪的是,就在章瑤進入陳棋的房間以後不久,她就強烈地覺得陳棋仿佛從墓地趕了回來,現在就在她頭頂上某個不確定的地方,注視著她。章瑤並不害怕,相反她會因為陳棋的注視而變得安靜、懂事和乖巧。趁著屋裏沒人,章瑤又將陳棋的照片看了一遍,偶爾,她還會把相冊抬起來,把夾在玻璃紙後麵的照片拿出來,貼在她的臉上,仿佛是要讓照片上的男孩,試一試她臉上的體溫。後來,章瑤感覺到陳棋在與她對話,那個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人並不喜歡章瑤為他殉葬,他要章瑤從他那本厚厚的相冊中,每一年選出一張他的照片來。他說,到時他會把靈魂附在照片上,陪同章瑤一起長大。
章瑤內心本想反抗,可是她表現出來卻是格外地順從。她輕聲地與陳棋交談,並且聽從陳棋的吩咐,打開相冊,從中挑選陳棋的照片,每一年挑選一張,一共選了18張,有陳棋嬰兒時期的,也有陳棋高中畢業前夕拍攝的。很奇怪,帶著陳棋的照片離開陳棋的家時,章瑤就不想自殺了。當天晚上,章瑤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陳棋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而她成了一個牽腸掛肚的母親,喜悅,甜蜜,章瑤開心得不得了。天亮以後醒來,章瑤又再次把陳棋的那些照片拿出來仔細端詳。其中有一張照片,陳棋坐在高高的兒童椅上,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那是陳棋的滿月照。章瑤把那張照片小心地放進了錢夾的插袋裏,這樣每當她打開錢夾時,都會看到陳棋。
從那個時候開始,每一年,章瑤都會在自己的錢夾裏換上一張陳棋的照片,是順著陳棋的年齡依次放的,這讓章瑤隱隱感到,她陪著陳棋慢慢地長大。
一晃就過去了十多年。
新年的前一天,雪從天黑的時候開始下,到了午夜時分,地上積起了兩三寸深的雪。前幾天氣象預報曾經說,有一股強勁的寒流已經從西伯利亞南下。年末,當它的尾部掃過西南地區的時候,印度洋上空的暖濕氣流也越過橫斷山脈,在丹城上空彙合交媾,一個臨時性的巨大的製雪機器就此形成。
章瑤住在丹城望海路丹楓小區,原本是在郊外,但這幾年城市發展太快,已經縮進城裏來了。從章瑤住的房間往外看,遠處那些聳立的塔吊像一隻隻陰險的鋼鐵怪獸,正從四麵合圍過來。與這座小區裏的大多數住戶不同,有空暇的時候,章瑤喜歡繞過圍牆,到外麵城中村裏的那個晚市菜場閑逛。紛亂的人群,擺在街兩側的各種蔬菜和水果,總是會讓章瑤想起年少時生活過的那座礦城。傍晚時分,那裏出售的東西格外便宜,那些神色疲憊的小販們,急於將最後的蔬菜出手,他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帶給人隱隱的焦灼。
那一天晚上,章瑤聽見有人在外麵大叫下雪了,就從房間裏出來,站在陽台上往高空眺望。雪從有光的地方開始掉落,再高,是夜空廣闊無邊的黑暗。雪從什麼樣的高度開始孕育與誕生,又穿越了多長距離的黑暗空間?這一切均不得而知。不過如果仔細觀看,雪夜的天空與往常還是有一些不同。章瑤覺得,這個夜晚天空的顏色呈現出晦暗的腥紅,仿佛隔著厚厚的天幕,天的另外一麵正燃燒著熊熊大火。章瑤打開陽台的護窗玻璃,幾片雪花隨冷風竄了進來,撲在了臉上,帶來異樣的清新與冰涼。
章瑤的樓下,原本有一個跳蚤市場,往昔的這個時候,能夠聽見小販充滿激情的吆喝聲傳上樓來,但是今晚,人行道上一個擺攤的人也沒有,雪安靜地下,有一會甚至見不到汽車駛過。章瑤望著那些晶瑩的花瓣從天空緩緩飄落,有一瞬間,她覺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曾經曆過,是在夢境之中,還是多年以前的一段切身經曆?人生的許多體驗在記憶中重疊在一起,不按照時間的前後來排列。此刻,細小而脆弱的雪花融入街道上白色的積雪,這一年最後的夜晚,紛飛的大雪仿佛是消音的粉末,正將這座城市的喧囂吸納和覆蓋。
這個雪夜章瑤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回到了礦城,與陳棋一起去礦城的照相館照相。這一次是,攝影師能看見她而看不見陳棋,這讓洞悉秘密的章瑤有一些隱秘的快樂。陳棋成了一個隱身人,這個世界隻有章瑤能夠看見,再也沒有其他姑娘能夠染指於他,章瑤對此非常滿足。半夜的時候,有一輛從樓下駛過的汽車把她從睡夢中驚醒,章瑤有些惱怒。即使是在夢中,她也希望自己能與陳棋多待一會兒。這十多年來,每一年章瑤都按照年齡順序換上一張陳棋的照片,奇怪的是,章瑤在目睹那些照片的時候,感覺到照片上那個不停長大的人不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孩子。章瑤也從凝視陳棋的照片中,感覺到了一個小母親才會有的那種魂牽夢縈的感情。
新年的清晨,一夜的大雪讓空氣變得格外清新。章瑤起床以後,洗漱完畢,還化了淡妝,才從床下拖出一個紫色的小皮箱。皮箱裏麵有個精致的黑漆小木盒,打開以後,裏麵是一個小小的相冊,上麵係了一根淡藍色的絲帶,散發出薰衣草淡淡的清香。相冊裏麵是陳列的照片,黑白照,從嬰兒時期一直到青年時期。章瑤坐在床邊,借著從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的光線,安靜地翻看著相冊裏的照片,小心而緩慢,仿佛照片上的男孩還在睡眠之中。相冊裏一共應該有18張照片,倒數的第二張空著,去年的今天它被章瑤從相冊裏取出,放進了自己錢夾頂端的插袋裏。這張照片是陳棋高二時在一塊麥地裏照的,應該是傍晚時分,陳棋身後有幾株高大的白楊,能夠看見白楊的倒影投射到麥地盡頭的斜坡上。現在這張照片被章瑤從錢夾裏抽出來放進相冊,即將替換它的,是陳棋一寸的正麵照,那是陳棋高中畢業前在礦城照相館照的,原來是準備用在畢業證上的。照片上,陳棋穿著灰色的燈芯絨夾克,眼睛裏滿是對未來的期待。
“如果你還活著,現在你長成了什麼模樣?”章瑤把那張照片貼在臉上,望著窗外積雪的世界說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