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徑長途

好看台

作者:翟妍

1

二十七歲的戴安走了。她走的方式有點特別,讓人無法接受,惹來議論紛紛,整個家族都因她這一走而蒙上了巨大的恥辱,她那一向高傲的母親舒麗倔強挺拔的腰杆竟然在她走了以後微微地彎了下來,而且,頭也低垂下去了。

夜晚來臨的時候,舒麗的房間裏傳出嚶嚶的哭聲,哭著哭著就埋怨地罵一句:這是造了什麼孽,生了這麼一個糟心的東西?舒麗雖然已六十出頭,但眉眼依舊很俏,哭起來的樣子看上去還是那麼端莊,一看就是有涵養的女人,誰都會想到這樣的女人從小家教就一定很好,那種氣質舉手投足都帶著呢。她一手捏著紙巾,輕輕地擦拭眼角鼻尖上的淚水,另一隻手抬至頭頂,勾起兩根指頭,向後捋了捋頭發。頭發被撩至腦後,眼角處細碎的紋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無遺,這些深淺不一橫七豎八的條條杠杠,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舒麗,她老了,老得連戴安也不聽她的話了。

戴安小的時候多乖啊。像一隻乖順的小貓,總是一副輕輕柔柔的樣子,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一腳下去要了哪隻螞蟻的小命。誰知道呢?就是這樣的一個戴安,竟然能做出這麼膽大包天的事兒來,連個招呼也沒打,說走就走了,把舒麗撂在這兒了,置全家人的臉麵於不顧,把一大家子的榮辱都毫無情麵地撂在這兒了。舒麗愈加傷心了,她不明白自己這麼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把戴安也培養得品學兼優,工作又安穩,可是戴安怎麼就在情感麵前讓她和自己一起栽了這麼一個沒麵子的大跟頭呢?

戴安是和一個男人走的,說白了就是私奔,聽上去多麼不光彩,更何況在現今這個年代有什麼必要,戴安這孩子,真是!何況,這個男人所能帶給戴安的幸福指數,到底值不值得戴安為他這麼做,二十七歲的戴安認真考慮過嗎?

二十七歲應該是一個成熟的年齡了,就像當年十九歲的我,是一個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的姑娘了。

2

我的搖椅擺在陽台的落地窗前。窗外有一大片空地,圍著密密實實的鐵柵欄,舒麗在搬進這房子的第一天就對我說,這窗前的大片空地可以用來種植有機蔬菜。她說城市裏的東西樣樣含毒,倒是很懷念早些年在鄉下自己動手種菜園子的情景,隻是那時候光知道叫苦,忘了領略田園風光的獨特風情,而且那時候的菜吃起來爽心可口,安全可靠。

我和舒麗講,菜種在靠邊的一角,夠吃就可以了,餘下來的土地使用權全部給我吧。舒麗不解,她說,媽,你這麼大年紀了要那塊地幹嗎?我們可不指著你幹什麼!你不好好享清福,樂童會不高興的。我揮揮手說,給我吧!樂童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會理解我的。

我在那片空地上種植了大片的桔梗花,每年夏天來臨的時候,紫色的桔梗花都如期開放,視線所及的地方紫氣升騰,隔窗看去又養眼又養心。更主要的是我肺氣不暢,喜歡拿桔梗泡水當茶飲。

戴安十五六歲的時候,輕輕晃著我的搖椅,對躺在上麵的我說,奶奶,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我被透過落地窗的光芒照射著,不得不眯起眼睛,笑了笑說,我都一把年紀的人啦,哪裏知道什麼花語?我隻知道這桔梗宣肺止咳,利咽散結。我這總好咳嗽的老毛病這麼多年虧了有這桔梗花做伴,讓我無形中多活了幾十年。

戴安說,奶奶真是老土,這桔梗花的花語是永恒的愛,不變的愛。

我在搖椅裏昏昏欲睡了,我朦朦朧朧聽見戴安接著說,傳說誰要是見到了紅色的桔梗花,待到來生,還會眷戀前世的戀情。戴安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大片紫中帶藍、藍中帶紫的桔梗花,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要是能種出紅色的桔梗花該有多好啊!

我睡了,卻依然能聽見戴安的喃喃,我原本微笑的嘴角突然掛上了憂傷的表情,睡著睡著,心裏就咯噔一下。別說小孩子不懂愛情,你看她多貪心,還惦記著前生和來世,而我,隻覺得能有今生就足夠了,這一生曾有戴良陪我度過就足夠了。

認識戴良那年,我有著花一般的容顏,青春,活潑,執著,倔強;和現在的我是有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現在的我老了,老得我都不敢照鏡子,因為不管歲月怎麼變遷,戴良永遠不老,永遠是年輕的樣子。他那張印在我心裏的永不衰老的容顏,讓我不敢再企及年輕時的我,就像關閉了多年的記憶閘門,在時光裏無助蒼老的手不敢輕易碰觸那鏽跡斑斑的鎖,一旦那門開啟了,不管從裏麵湧出來的是悲傷還是歡悅,我都沒有了招架之力。

我老了,九十歲了。

十九歲到九十歲是一段多長的距離?如果用腳步去丈量,把十九歲當成一個起點,我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九十歲為終點,我的人生會在哪裏停歇?或許會是繞地球一周的長度。

如果用時光去丈量,從十九歲到九十歲,我又熬過了多少漫長的風淒雨泣的歲月?在這七十多年的時光裏,我把所有的歡樂和苦難都壓縮成一團堅硬如鐵的記憶,關在心門裏麵,讓“愛在左,而情在右,走在生命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花香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悲涼”。

3

戴安走的第三天,舒麗病倒在床上,整個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她不是要死了,隻是心力交瘁,為不能接受戴安的出走而變得生不如死,惦記戴安更多一些,為自己的女兒做出這樣的糗事而覺得丟臉難堪也是實實在在的。

戴安的手機關機了。樂童頂著一腦袋蓬亂的白發在舒麗的床前踱來踱去。

舒麗發出一聲沉鬱的歎息,帶著哭泣後的餘顫,聽上去有那麼一絲絲哀怨穿過心底,滿屋子的空氣裏頓時有一股子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憋悶彌散開來。舒麗把手臂從胸前抬起來,緩緩地朝床頭移去,床頭上擺著一張合影,合影裏的戴安留著飄逸的長發,調皮可愛地站在舒麗和樂童的後麵。假使隻看這張相片,誰能想到,這個家庭正在承受痛苦的洗禮?戴樂童和舒麗的女兒,我的孫女——那個一向乖巧聽話的戴安竟然和一個男人私奔了!舒麗的手抓住了那個相框,她把它舉在眼前,眼淚嘩嘩地淌下來。她說,戴安,這多麼不可思議!你怎麼不再給媽媽多一點時間去接受?如果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你就會知道你這樣做是多麼沒有必要,因為媽媽一定會妥協的!

樂童手裏攥著手機,他有幾分不耐煩地把眼睛斜向舒麗,他說,她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少了!戴安二十二歲大學畢業那年就愛上了他,五年的時間他們始終如一,我們還有什麼理由堅持阻撓呢?

舒麗把照片貼在胸口,樂童,你是在怪我嗎?我們可就這一個女兒啊。

我知道我隻有一個女兒,樂童在舒麗的床邊安靜地垂下頭來,所以我想尊重她的選擇,讓她更快樂。

我們怎麼可以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一個大她整整十一歲的男人,還一進門就給一個七歲的男孩做媽媽?舒麗抽噎著,我看不到他們將來會有多幸福。戴安一旦開始他們的婚姻,就注定一生不快樂!我敢保證。

可結果呢?你阻撓的結果?現在他們私奔了……樂童攤開兩隻手和舒麗爭吵起來。

住嘴!戴安隻是下落不明,你不要和我談私奔這兩個字,舒麗把被子蒙在臉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這兩個字好難聽!

下落不明?那我們需要報警嗎?樂童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

別吵了!我用拐杖使勁兒敲了敲舒麗臥室的門板,也許大家都沒有錯,也許我們都錯得很離譜。舒麗床邊的相框從被角處慢慢滑落下來,落在了純白色的大理石地麵上。

玻璃鏡片碎了。

4

戴安小的時候總喜歡纏著我問,奶奶,爺爺是什麼樣子的?戴安這樣的發問,常常會把我帶入深思:戴良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戴良還活著,他應該和我一樣正在老去。可是我想不出戴良老去的樣子,他在我心裏永遠是一張二十三歲的臉,永遠閃著一雙明澈的眼睛,永遠站在某一個我想起他時目光突然落定的那個位置。我流淚的雙眼常常能看到年輕的戴良站在高高的山岡上,一群人舉著瘋狂的刺刀在他渾身上下捅滿了窟窿,接著把他割得七零八落,每一塊血肉模糊的殘軀又被罪惡的刀尖挑起,滴著灼眼的紅,撕心裂肺的悲傷讓我在那鮮血淋漓的絢爛裏徹底昏厥。那是我永遠銘記著的戴良的模樣。

良子……

我在戴安走後的第七個夜晚,夢見了戴安的爺爺。醒來後我想起的第一句話是舒麗蒙著被子哭著說出的那句“你不要和我談私奔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好難聽”!

我在夢裏跑啊、跑啊,不停地跌倒,不停地爬起來,不停地呼喚著良子、良子!醒來時才發現是那麼累,這場夢我做得那麼投入,用盡了平生的最後一絲力氣,回到了我曾擁有的年輕時光,我以為我終於又找到良子了,可是我醒了,當他血肉模糊地出現在我夢裏的時候,我哭醒了,筋疲力盡。

我在午夜裏爬起來,打開一把經年上鎖的櫃子,一個上世紀40年代初期的舊式糕點盒子裏麵,板板正正地疊著一頁發黃的草紙。我撫摸了一次又一次,久久不敢打開。真的,我不敢打開!

戴安問過我:奶奶,你有和爺爺的合影嗎?

哪有?那個年代……我搖搖頭這樣半遮半掩地打發她。戴安總是攤攤手很遺憾地說,想他怎麼辦?連個參照物也沒有。

我想告訴戴安,你爺爺就在我的心裏,因為這輩子他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可是麵對戴安,我什麼也沒說,我覺得我老了,愛這個字眼於我來講很難說出口了,唯有記憶,唯有記憶深深地烙在心裏麵,它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愛不老,隻是被歲月磨礪成了另一種方式被轉存起來,就像我們吃進澱粉又轉化成葡萄糖的過程。

我順著折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把草紙攤開。這一打開的過程使我仿佛看到戴安坐在我的麵前,她輕聲地向我發問:奶奶,這是什麼?

這是我和你的爺爺。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的一生都隻有年輕的時候。這樣說也不對,戴安,在我漫長的一生裏,無論是碰到喜悅還是磨難我都覺得他在陪著我,第一時刻來到我身邊……是的,戴安,這是一張畫像。

這是一張畫像。我自言自語,我的麵前沒有戴安,戴安和一個男人走了,戴安走的時候隻穿了睡衣,睡衣的口袋裏裝了一部手機,除此,別無其他。

我和良子走的那年看起來比戴安更加草率和匆忙,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為那場私奔預謀過什麼……

5

聽舒麗講,戴安是在大學即將畢業的那年認識那個男人的,在假日回家的火車上。在沒認識他之前,戴安有一份很好的愛情。如果這個火車上的男人再晚一點出現在戴安的生命裏,那麼戴安或許就結婚了,那樣就根本不會有私奔這碼事了。舒麗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這樣覺得沒麵子,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和樂童吵架。我那平靜了半個多世紀之久的舊事,早已在內心波瀾不興,也不會因此再起漣漪,攪擾得我心神不寧。

舒麗說,戴安到底看上他什麼?他到底哪點好?

樂童耷拉著嘴角一臉不愉快的表情,他說,現在的孩子我們根本搞不懂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樂童這些日子蒼老了,我有時候看著樂童會想,如果戴良一直活著,是不是就像樂童這樣在我眼前一點一點地老去?可惜我沒那個命陪著戴良一起變老(感謝上蒼賜給我一個和戴良長得如此相像的兒子)。

戴安走的第十五天,窗前的桔梗花開了。我躺在搖椅裏把樂童喊了過來。

樂童說,媽,你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

樂童說,媽,戴安的事讓我焦頭爛額,你可千萬別在這個時候鬧出什麼毛病來,我怕我承受不住。

我在搖椅裏坐起來,拍了拍樂童的肩膀,我說,樂童,戴安一定會回來的,我理解她,所以不要太擔心她。我看著窗外的桔梗花說,樂童,你在你的微博裏發一條消息,就說我病重了,如果戴安看到,一定會主動和你聯係的。

樂童說,不,媽,你這麼大年紀了,這不是咒你呢嗎?我們家已經再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樂童,你就聽媽一次吧,你就說我想把爺爺的故事講給她聽,如果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那樣我就隻能把關於爺爺的故事帶到墳墓裏去了。

戴安是那麼想知道戴良的故事,我覺得是時候講給她聽了,也許我應該更早一點告訴她關於爺爺曾是那麼實實在在地存在過,並不是她的世界裏那個虛無縹緲的人。我有點擔心戴安再也聽不到這個我一直想告訴她的秘密,是我沒有力氣等到戴安回來的那一天了,如果戴安想在外麵躲避很久的話。我畢竟太老了!有時候連回憶也變得斷斷續續了。

6

很突兀地下了一場雨。雨在深夜裏把桔梗花的花瓣打落了一地。我捧著那個老式的糕點盒子靠在床頭咳得夜不能寐,一碗桔梗泡的水就擺在床頭櫃上,我望著它,望著望著,我就看見了良子……

所有的回憶都將在這個雨夜噴湧而出。我等不到戴安回來,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我的回憶,從始至終,清晰而連貫……

嫁給鄭家大院的傻子那天,是良子背我爬過的山梁。良子是鄭家大院裏的長工。他九歲給鄭家喂牛,十四歲牽著牛下地犁莊稼,十八歲時良子遇到了我,十九歲時他對我說,他沒想到他這輩子還能有個愛自己的女人。

傻子是鄭家的二公子,我和傻子結婚那天,傻子剛滿十六歲。傻子住在山梁的西麵,我住在山梁的東麵,以前隻知道鄭家大院裏有一個傻子,但我從來沒見過。我爹在鄭家做短工,回來的時候,他偶爾會講一講那個傻子的趣事兒,爹和娘說,那個傻蛋,一不高興就躺在地上打滾哭鬧。爹和娘說,那個傻蛋,把他大嫂的褲衩子偷出來罩在腦袋上。爹和娘說,那個傻蛋,他娘在前麵走,他從後麵撲上來,流著哈喇子說要摸奶奶。我倚在門後聽了撲哧撲哧地笑,那是個多有意思的傻子啊。

那天,我到山梁東麵的井邊去挑水,那天天氣好,樹葉刷拉刷拉地抖動著,山梁上的樹林裏有知了的叫聲,長一下短一下,傳進耳朵很是好聽。我順著知了的叫聲爬上了山梁,我仰著頭尋找知了的位置,圍著一棵棵楊樹來來回回地轉圈圈。知了的叫聲一會兒遠、一會兒近,我始終辨不清它的方向。我垂下頭轉身準備跑下山梁的時候,看見山梁西邊的一棵楊樹上靠著一個人,一副憨憨的麵孔,仰著腦袋衝著我笑。我望著他,他的樣子有幾分嚇人,我想這應該就是鄭家的傻子吧。我匆匆地往前走想繞過他的目光,邁出幾步之後,我聽見他在後麵哇的一聲哭了,媳婦!我要媳婦!我嚇了一跳,再回頭的時候,一個壯壯實實的小夥子急急地從山梁下邊衝上來,拉住他,走!回去!走!快點跟我回去!我愣愣地站在山梁上看著他們拉扯著,那個傻子抱著大樹不走,那個壯實的小夥子用力往回拽他。媳婦!我要媳婦!

你快走吧,你要是不走,他不會回去的!那個人拉扯不動那個傻子了,衝著山梁上的我喊了一嗓子。

我恍然回過神來,慌忙三步兩步朝山梁下跑去了。

後來,我知道那個拉扯傻子回去的人就是戴良。

後來,我聽說,那傻子回家以後一直哭,一直哭,他指著山梁的東邊說媳婦,我要媳婦!

鄭家大院的東家就問他的二公子看上了誰家的閨女。

傻子說不清是誰家的姑娘,卻說,媳婦被戴良給趕跑了,戴良把媳婦給趕跑了!

東家把戴良叫去了,問他在山梁上看到的女子是誰家的。

戴良說,東家,少爺鬧一鬧就過去了,那個女子不適合少爺。.

東家笑了,東家說,戴良你是想說少爺不適合那個女子吧?

戴良說,不是的東家,那個女子真的不適合少爺,她的年齡看上去很大了,而且是窮苦出身,和少爺這樣的門第不相匹配。

東家說,戴良,你別看二少爺是個傻子,但是我要告訴你,在這鄭家莊,就沒有我鄭家配不上的女子。東家我這麼多年待你不薄吧?你說,如果我把你趕出這鄭家大院會怎麼樣?

戴良撲通一聲就給東家跪下了,東家,不要!我家有七十歲的老母癱瘓在床,這麼多年全憑東家賞我們孤兒寡母一口飯吃……

知道就好!說吧,誰家的姑娘?

她是……她是短工馬武的閨女,榮歡……

榮歡?好一個榮歡!戴良,你去馬武家給二少爺說這門親事。就和馬武說,聘禮照舊,我再免他五年的地租。

……

免去五年的地租對我爹的誘惑太大了,他抱著我娘的肩膀痛哭著說,他娘,五年的地租啊,足足可以給馬大娶個媳婦了(馬大是我哥,那年我哥三十二歲,也是鄭家大院的短工)!

時到今天,我還會想,當年我怎麼就成了傻子的媳婦呢?是因為那該死的知了,還是因為我那見利棄義的爹?

都不是。

我出嫁的那天,鄭家大院的東家派戴良背我過山梁,按我們當地的風俗,是要新郎背著新娘過山梁的,可是傻子才剛滿十六歲,他根本背不動我。東家讓戴良替傻子背,傻子抓住我的一隻腳跟在後麵跑,說這樣就權當一頭驢子替傻子出了力,還算傻子自己背媳婦過山梁。

我趴在戴良的後背上,我的淚水順著戴良的脖頸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我說,我不想給一個傻子當媳婦,給一個傻子當一輩子的媳婦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戴良的雙手死死地攥著我的腳踝,他在爬上山梁的那一刻,挺了挺腰,往上顛了顛我的身子說,怪我!都怪我!……可你要想開點,你嫁到鄭家大院也沒啥不好的,起碼一輩子吃穿不愁了,起碼人上人了,起碼你哥的媳婦有著落了……

那天我的眼淚從山梁的東麵一直灑到山梁的西麵,當戴良把我背進鄭家大院我和傻子的洞房裏的時候,我知道不管我再流多少眼淚,我都無力改變我已成為這個傻子的媳婦的事實,那一刻我陡然無淚可流。

7

我是下苦力人家出身,嫁到鄭家大院以後,在鄭家的家族裏,我是沒有地位的。那傻子倒是沒有心計,對我也蠻好,可他畢竟是個傻子,傻子無論有多高的身份和地位,終歸還是沒有人把他放在顯赫的位置去抬舉他(而一個女人沒有一個可以為你遮風擋雨的男人,這一生都注定卑賤)。連那些在鄭家做慣了長工的下人都會對他說,二少,你說你有沒有福?傻子說,啥福?長工說,豔福唄,你看你傻了吧唧地竟然娶了榮歡。哎,二少,說說你和榮歡晚上是怎麼“歡兒”的?傻子說,摸奶奶……摸奶奶……長工們就哈哈大笑,你個傻蛋,不能光摸奶奶,還可以摸別的!傻子說,我就摸奶奶,就摸奶奶……

良子看到長工這樣戲謔傻子的時候,會說,二少,回家去吧,別在這兒玩了,你在這兒玩久了,榮歡找不到你,會挨打的。

傻子聽了一邊往家跑,一邊喊,不準打媳婦,不準打媳婦。

良子睡在鄭家牛棚裏。牛棚對著我和傻子的西廂房,良子做完地裏的活計回來,喜歡蹲在牛棚旁邊給牛撓毛。夏天的時候,就一邊給牛撓毛,一邊給牛趕蚊子。我在院子裏洗衣服,良子就側過頭來對著我笑。我也對著他笑。有時看到他的褂子破了,我就把傻子的舊褂子找來送給他,他舍不得穿,疊得板板正正地壓在枕頭下,他說,這看起來還蠻新的,我穿了可惜了。戴良夏天的時候很少穿鞋子,傻子的舊鞋扔得到處都是,我揀了兩雙好的,拿去給戴良試穿。戴良試了試說跗麵太矮了,我就讓他脫下來,在跗麵上開一個三角口,讓戴良再穿。戴良說,我這腳是幹活的腳,走路多,迫大了,不像人家傻……他看了我一眼,改口說,不像人家二少,鞋穿在腳上都不走樣。我蹲在地上低著頭看他穿鞋,我說,腳長得再好看能怎麼樣,終究還不是個傻子?

戴良的手突然停下來,你一定恨我吧。如果那天東家打死我我都不說出你來,你就不會嫁給傻子了!

這是我的命。我說,挺合適的,這鞋,你留著下地穿吧。

我站起身往牛棚外走,戴良叫了一聲,那個,那個你以後別再拿他的東西給我了……

我轉過身看著他。他說,我不習慣,被東家知道了不好。

我轉身走了,我說,知道了。那以後我很少再去牛棚了,傻子不要的舊褂子、舊鞋子我收拾了滿滿一籮筐擺在院子當中,對著那些長工喊,大夥過來看看,誰用得上就拿去穿吧!長工一擁而上撲上來,戴良撅著屁股無動於衷地給牛撓癢癢、趕蚊子。我看著他的身影,我想,在這鄭家大院裏,我注定是要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鄭家大院裏的媳婦都是丫鬟。隻要你還沒熬成婆,那你就隻能被婆婆使喚著,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兒、做不完的事。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去正房,把住在正房裏的公婆的夜壺提出來,倒了;然後再撩開幔子,鑽進去,把公公的土煙點上,退出來。接著依次去給大叔公、二叔公、三叔公、四叔公、五叔公倒夜壺,點土煙。六叔公、七叔公、八叔公、九叔公就不用了,因為他們年紀都不大,和我相比,差上差下不過五六七歲;十叔公和十一叔公都還小,整天和傻子滿山跑,領著傻子上樹、掏鳥窩、砸鳥蛋。

倒夜壺、敬煙,這是鄭家大院的規矩,新嫁過來的媳婦,幹這種活計,幹到生出鄭家的種為止。一般來說,至少要幹上一年吧,因為至少要一年才有機會生出鄭家的種,才能不用再去看那些公公嬸嬸的臉子。可我知道,我要幹滿一輩子。什麼時候我死了,什麼時候就不用再去倒夜壺,不用再撩開幔子去敬煙。

因為傻子,根本就不行。

8

傻子有一天哭著跑回來了,他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你脫!快脫!

我說,你怎麼了傻子?

他說,你從今以後不能再叫我傻子!

那我叫你什麼?

我娘說了,我叫鄭春生!你叫我春生!

我說,可你就是個傻子啊,再說了,我叫你傻子都叫習慣了。.

傻子躺在地上大哭起來,你叫我春生,叫我春生!

我說,好!好!春生不哭,春生快起來。我扶起他。

他又指著我嚷嚷道,你從今以後得聽我的,快脫,快脫!

我不脫,我委屈地哭了,我說,春生,這大白天的,我領你到外麵去幹活吧。

傻子不依不饒,又大哭起來,他大叫著,娘,娘,她不聽我的話!

我說,春生,別叫了,我脫……我把上衣褪下去了,赤裸著上身站在了傻子麵前。

傻子說,不行,今天不摸奶奶了,今天脫……那個……他指了指我的褲子。

我說春生,咱們別這樣行嗎?我還有一大堆活兒要幹呢,幹不完娘要罵我了。

春生又叫,娘,娘,她不聽我的話!

這次我沒動,任由他喊,一會兒,我聽見窗外傳來隱約的,他讓你脫你就脫,你護著那兒給誰?

我小聲地嗚咽著,第一次在傻子麵前褪得一絲不掛。傻子嘿嘿地笑了,他說娘,娘,她脫了。窗外說,她脫你也脫。

傻子三下兩下褪成了一條泥鰍,我淚如泉湧,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傻子走過來,搖著我的胳膊說,你教我,我娘說讓你教我。

我推開傻子,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撿起來,一件一件地又套在身上。我穿好了,我又給傻子穿,我說傻子,我教不了你,你不行的。

傻子生氣地大喊起來,不,我叫春生!傻子狠狠地摑了我一個耳光,我娘說了,你不教我,我就打你!

我說,春生,你不行的!你看看你這東西隻有八歲孩子那般大,你真的不行的。

傻子又摑了我一個耳光,我轉身朝門外跑去,我看見戴良站在牛棚子門口愣愣地看著我,我冷冷地用餘光掃過他的臉龐,向那座山梁跑去。

婆婆在身後喊,戴良,你快去,把她給我抓回來,這個小婊子是要反了天了!

我在前麵拚命地跑,戴良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追趕著,一直追趕到山梁上,我一屁股坐在一棵老楊樹下,放聲哭號起來。戴良站在我麵前,默默地看著我,看著我他也落淚了,他說,都怪我!如果當初我不說出你是誰,就不會有今天。

我說,算了吧,這是我的命。

我不停地哭啊、哭啊,哭到我幡然醒悟,不管我怎麼哭,我都是要再回到鄭家大院裏去的,我說,戴良,咱們回去吧,早點回去,你好交差。

戴良說,你要是沒哭夠,就再哭一會兒。

我說,夠了,今兒個夠了,以後我哭的日子還長著呢。走吧。我在前麵走,戴良在後麵跟著我。

那天回到鄭家大院,我遭到了進鄭家門以來的第一次毒打,婆婆在院子裏的柳樹上特意割來新鮮的柳枝,蘸了從井裏打來的新鮮的涼水,在我身上狠狠地抽了幾下,然後把柳枝交給傻子,對她的傻兒子說,媳婦不聽話就得打,打一次就收斂一次,打久了就對你服服帖帖了。

傻子說,娘,我不打媳婦。

婆婆說,你下不去手,那我打你好了。傻子一聽要打他,就把柳枝一下一下使勁兒地抽在我的前胸、後背、胳膊、臉上、頭頂上……

9

樂童按著我的意思,在網上發了一條微博,微博已經發出去三天了,戴安依然沒有一點消息。樂童說,媽,你確信戴安看到後一定會回來嗎?

我望著窗外,桔梗花的花瓣被雨水拍打在地上枯萎了,整片桔梗花看上去一片狼藉,看來要休整一個花期,才能再開出好看的桔梗花來吧?

我想,她應該會回來吧?我說,樂童,你去把照相機拿來。

樂童問,幹什麼?我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那把帶鎖的櫃子重新打開,又取出了那個糕點盒子,把那幅畫像攤在了桌子上。樂童看著上麵的一男一女說,媽,這是……

樂童,這個男人就是你爹。樂童慢慢地靠過來,他低下頭去盯著那幅畫像,他說,爹?他充滿了陌生和質疑。我能理解樂童,他已經習慣了生命裏沒有爹這個詞彙,何況在他這個年紀,一個從未謀麵的爹的出現,又是多麼多餘和沒有意義。來,樂童,把這張畫像拍一張相片傳到微博上去,就對戴安說,這是奶奶和爺爺年輕時的畫像。

樂童一邊拍相片一邊問我,媽,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你還珍存著一張你和我爹的畫像,我小的時候,總是追問你爹的樣子,你為什麼不把這個拿出來給我看看?

是我不敢拿出來,不拿出來我就有活下去的勇氣,一看到他的樣子,我就想同他一起去死,如果當時沒有你,我一定會和他一同去死。

那你現在拿出來對戴安又有什麼意義呢?

怎麼能沒有意義呢?樂童,我也是女人,也曾像戴安一樣年輕過。每一個女人都有一段讓自己刻骨銘心的記憶,我這一輩子就愛過你爹那麼一次,如果戴安的愛也像我當年那樣愛得那麼沉實,那麼我們何必還要去阻撓她呢?也許到時候,我們能做的,唯有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