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少年
推手推
作者:梁熠
1
被那顆籃球砸到的時候,許伯明正沿著操場走著,手中的手電筒發出白光,一路照亮斑駁的石階。這是個二流大學的二流操場,除了正兒八經的運動會體育課之外,一般很少有人光顧。
所以也很少有人這麼晚還在……打籃球?許伯明彎下腰撿起這顆已經被摸圓了的籃球,轉身看向球來的方向,手電筒代替他的目光,照出了一張白晃晃的臉,還有好一口白牙。白牙笑著,好像覺得這不是個什麼事一樣,走過來就很自來熟地要接過許伯明手中的籃球。靠近了,許伯明聞到一股濃烈的年輕人的味道,連他自己越發年邁的鼻子都忍不住表示雖然老矣,尚能聞臭。
想必是自己臉上眉毛和肌肉的形狀看上去有點猙獰,許伯明皺著眉,就看見白牙終於覺得哪裏不對了一般,嗬嗬笑了聲,大度地說道:“老伯,對不起,沒砸到吧?”
老伯?許伯明隻覺得心頭一緊。雖然都說男人四十一枝花,雖然這幾年還有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此刻聽到這個稱呼的許伯明還是很不爽。他看了眼這個牙齒白花花臉也白花花的小子,估計是個剛剛進學校的雛鳥,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正欠人給他一頓教訓。
許伯明掂著手中的籃球,稍稍盯了盯臉上還餘笑未消的白牙,開了口,“喜歡打籃球嗎?”許伯明身上深色的保安製服配上這句帶點兒意味深長的問話,換上別人,一般學生也就笑笑過了,但……許伯明何許人也,在這個三天兩頭有人帶頭打群架的地方,隻要有人說聲許伯明來了,就頃刻作鳥獸散。而當初那個力排眾議要了許伯明這個退伍軍人的領導,正偷著笑呢。
果然白牙好似被盯得有些發毛,笑得更燦爛了,“是啊老伯,您也喜歡?”
“年輕人嘛,打打球還是可以的,不過打到這麼晚對眼睛也不好啊……”許伯明微笑著說了幾句,“這樣吧,我有球館的鑰匙,以後想打找我?”
借著手電筒的光,許伯明看見年輕人的眼睛一下亮了,比那口白牙還亮,“真的?嘿嘿……那我就要多麻煩老伯您了!”
“得得得,我住在××樓202,你記下我電話。”
許伯明看見年輕人跟著自己說的話一個一個數字把號碼輸入保存,轉手從身上掏了包煙,“來一根?”
等兩人都抽上了,好好交流了一陣煙後感,許伯明才不經意地問了句這個傻小子的名字,“哪個專業的?叫什麼呢?”
白牙毫無防備,“我是金融係的,叫符經,嘿嘿。”
“新生吧?”許伯明吸一口煙,白沙的熟悉味道飄進鼻腔,朦朧的煙圈忽而彌散,耳邊是年輕人略帶驚訝的反問,“是啊,你怎麼知道?”
許伯明沒有回答,隻是想這白牙真是自來熟,現在就不叫您了——他嘴角揚了揚,把籃球塞到白牙手中,“走了,打球找我。”
2
等提著偌大一個西瓜衝上門的符經出現在自己麵前時,許伯明又刷新了一次對這個愣頭青的印象。原本被籃球砸了一下這種小事完全不會讓許伯明有什麼反應,隻是那口白牙嘴中的老伯喊得那麼自然又順口,讓許伯明這個四十的老男人略有點不快。奉行獨身主義的許伯明也沒有太忽略自身的形象,偶爾對著鏡子還能找找當年軍校裏的風采,沒想到轉眼就讓人叫了老伯。加上大學保安這種工作實在是閑得無聊,找找新生的樂子還是可以的。
隻不過……這小子也不是那麼什麼都不懂嘛。許伯明去廚房找了水果刀,一刀下去,又快又狠又準,一滴鮮紅的西瓜汁穩穩地懸在刀尖,再來個幾刀,符經就笑嘻嘻地看著許伯明,一雙手早就蠢蠢欲動了。
說了幾句客氣話,兩個男人就吃起來,也沒有人顧忌形象這種事,大夏天帶西瓜過來的符經尤其身上冒火,大半個西瓜進了肚,吃得一臉滿足。許伯明的生活條件確實不差,但不習慣用空調的他隻開了風扇,看符經這滿身大汗的樣子,起了身,反倒將風扇挪遠了點。
符經沒注意這小事,隻是擦幹了嘴就嘿嘿嘿地眼珠轉啊轉。
許伯明心裏跟明鏡似的,倒要看這小子裝矜持要裝到什麼地步,於是倒了茶,自己捧著那老舊瓷杯就喝起來,眼裏再慢慢打量了一番這年輕人,想:挺清爽一小夥子,就是有點什麼壓也壓不住地,渾身抖著往外冒,好像全身靜不下來似的。這就是年輕啊……饒是他許伯明再不服老,也無論如何沒有這個勁了。
兩人沉默了一刻,符經再也忍不住了,又嘿嘿嘿地開了口,“老師,這個,球館現在能開吧?”
許伯明點點頭,“你就打算一個人去?練投籃?”
符經白牙一露:“是啊老師。”
被改口喊了老師的許伯明不禁有點受用,想想就掏出了鑰匙,“我跟你一起去。”
符經有點意外,不過很快把疑問就拋在了腦後,“我先去拿球!”
3
很多年以後,符經還會想起那個下午,在裝修得漂漂亮亮、很少開門的球館裏,他和他比的第一次投籃。也是在那時,符經才發現,許伯明會用“一顆籃球”這麼奇怪的詞。第一次聽到的時候,符經還覺得有些拗口,一個下午過去,就再也聽不出什麼奇怪來了。
“這顆籃球挺舊的了,你不要新換一個?”
許伯明看著這個斑駁的籃球,就問身邊氣喘籲籲剛剛坐下來的符經。事情演變成這樣一個精彩的下午,大概是符經未曾料到的好事。
首先是符經一個人在練,以符經對籃球的花癡程度,不管是步法還是手感都確實是難得地好,隻是顯然少年並不滿足於此,投到好累,要休息一會的地步時,許伯明就輕輕接過了符經手中的籃球,掂了掂,玩了玩,然後在少年驚訝的目光裏上了場。
等許伯明炫了一把見好就收地下了場,看見的就是符經眼裏燃起的熊熊鬥誌。他並不意外,開口說了幾句少年還需要注意和練習的地方,符經一臉將信將疑,正要躍躍欲試的時候,忽然想起什麼,口中將許伯明三個字來回過一遍,“我好像聽人說過你?”
許伯明不在意地嗬嗬一笑,朝站在那裏的符經招招手:“過來,我教你。”
一邊教一邊符經就不經意地要比,雄心勃勃的鬥誌就像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小公雞,明明剛學的東西還沒有太懂就著急要用,反而亂了自身原本步伐。越投越糟,偏偏許伯明不讚也不批,隻是等他累了就默默做一個漂亮的示範,籃球穿過籃網砸在嶄新的地板上發出的巨大回響就像一記記耳光,狠狠地扇在符經臉上。
然而符經是個天生的倔強性子從不回頭,冷靜下來之後看得更仔細想得更通透,慢慢也就找到了感覺,糾正了被指出的一些小缺點,習慣了更適合自己的節奏,果然就投得比開始更準也更漂亮。
徹底體力耗光的時候符經終於坐下來,然後就聽到許伯明淡淡的口氣這麼問自己。換是別人符經也就搖頭答否作罷,不過經過了這麼一個下午,多少有了些感激之情的少年想了想,還是說了一句不會對別人說的話。
“這是我爸送給我的。”
許伯明沒想到符經的回答會是這個,他以一種尖銳的敏感覺察到背後的諸多故事,忽然就覺得眼中頭發濕透了一綹一綹粘在額頭上,沉默著捧著籃球猶如掌上明珠那般寶貴的少年有了那麼一點不符合他的氣質。
不適合他。
許伯明這麼下了結論,就晃開了話題。
4
時光總是貓著腰溜得飛快,一轉眼十一月到了,這座低濕的東南小城中午還能滿不在乎地大把大把地灑著陽光,隻是晚上就又濕又冷風一吹人脖子就往衣領子裏縮。
符經照舊在那少有人跡的操場投著籃,體育課當仁不讓選了籃球的他卻興致勃勃,幾乎都要缺課,若不是許伯明在校的時候點了他幾句,估計輕狂慣了的少年已經被那老師拉進了黑名單。自那個下午之後符經就著了魔地往球館跑,平均下來一周至少也要見許伯明一次,有時許伯明陪他練,有時就是他一個人在球館裏瀟灑地投籃。
因此許伯明這一去一個月——符經有些喪氣地撿起地上兀自溜溜轉的籃球,懷念著球館的美好環境就準備往宿舍走。許伯明走的時候和符經說的是一個星期就回來,可是一個星期後符經看到的還是大門緊鎖,當時雖然猜測了一些原因,符經還是沒有去問為何,在操場裏再練了幾個星期,此刻就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符經是個不喜歡短信電話以及一切非當麵交流方式的人,電子產品的使用總讓他覺得和對方隔了一層,於是在短信和電話中來回徘徊了一刻,最後決定還是發條短信。說起來他也並不了解多少許伯明這個人,隻是知道這個保安人很好,看上去很有氣勢,籃球打得更好。想了一會,符經就將短信發了出去,手機塞進口袋,抱著籃球又哼起了歌。
三個小時車程之外的另一座狹小城市,許伯明正抽著煙從身後的屋裏出來。巷子口還有些零落的紙屑和果皮,耳邊某種低沉的曲調亦揮之不去。手機在褲子口袋裏穩穩地震動了兩下,許伯明拿出來一看,是來自少年的一條短信。
“老師,您沒事吧?”
看完這幾個字,許伯明忽然好奇起來,符經是怎麼突然學乖叫自己老師的?也才猛然驚醒——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在這裏拖延了一個月了。少年的短信像一道來自外界的光線,終於讓他在悲哀又壓抑的氛圍中清醒過來。
一個月的時間,於許伯明是心下唏噓,於他人的人生卻是致命關口。
接到老戰友的電話是在家裏,那邊隻是說近來有些掛念老友想請來一見。許伯明是知道這個家夥的脾性的,當年一起操練的時候就算被折騰到翻白眼都不吭一聲,因此掛了電話就請了假坐上了汽車。人事聚散向如浮雲,並肩過的弟兄各自散了之後,許伯明還能聯絡起來的竟也隻有這麼一個。
下了車,登門才看到老友憔悴了許多的麵容,兩人對視著一時誰都沒說出來話,還是老友的妻子在一旁熱絡,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許伯明一一作答,隻在說自己還獨身時,看見老友眼底那一抹不忍神色。許伯明心中就那麼微微一顫,隻當沒看見。
老友年齡比自己大上五六歲,許伯明很少叫他哥,隻是兩個字兩個字地叫他的名字,等老友的妻子退去臥室,許伯明方才開口叫了一聲:“建江。”
陳建江嘿嘿一樂,當胸打了他一拳,“你小子又沒欠我錢,幹嗎這麼久不來?”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已經日漸衰老,此刻一拳打到自己身上,許伯明竟然覺不出多少力道。他心下悲哀,麵上隻是笑,“你不請我我怎麼會來?你和嫂子快活著呢,我幹嗎過來打擾?”
“胡說,你這小子就是一個人逍遙快活慣了,你呀——”大概太久沒有和老朋友相見,陳建江有些激動,忽然咳嗽起來。許伯明看到昔日吹噓著自己一人能頂一個排的兄弟,此刻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樣,覺得自己胸膛裏的鐵打神經,也跟著一點點隱痛起來。
攔不住老友的萬般挽留,也實在是有太多話可以說,許伯明就在陳建江家中住了下來,白天還能給嫂子打打下手,順便一起埋汰陳建江本人的少爺範兒,晚上兩個大男人以茶代酒,一宿一宿地講那些過去的故事。
說那些事的時候,建江的妻子便隻是添添茶送點花生米,在一旁的椅子上坐著織一件厚灰色的毛線衣。許伯明來的時候這件毛線衣便已經織了大半,一針一線密密縫,摸上去全是暖意。每當話題引到這上頭,陳建江就一臉得意,就算被許伯明當少爺批判,也是尾巴翹上天的樣子。茶不醉人卻也有些微微的醺意,許伯明偶爾走神,恍惚之間看到陳建江臉上的自豪笑意,和著昏暗的屋內光線,就覺得喝下去的茶啊,真暖。
住下來的那個周末,許伯明就陪著陳建江和嫂子一起去了醫院。自許伯明來了之後,陳建江精神很有了些好轉,三人雖未明說心裏都有了希望,許伯明更是打算出了結果若無大事便啟程回校。雖然少了他一個保安學校照樣轉,但是嘮嗑了這麼久滋擾了這麼久畢竟總有不便。
卻未料拍了片抽了血,醫生一臉嚴肅將陳建江和許伯明撇下,隻是另外喊走了陳建江的妻子。陳建江等了幾分鍾就耐不住要過去,許伯明強自阻攔了他,心裏也覺得有什麼在一跳一跳,動得緩慢卻又堅定,好像是命運殘忍又壓迫的腳步,一步步踩在自己心房。
短短十分鍾而已,許伯明就看見陳建江的臉色一點點往暗裏褪去,那個昨晚還在打著拍子唱著軍歌一臉興奮的男人此刻眼裏隻是一片黯然和認命的絕望。他們坐在醫院長廊的簡陋座椅上,恰似多年前席地而坐並肩在石礫滿地的草地上,隻是此刻終於隻剩他們兩人,隻是大概,這個當初幹什麼都要先行一步的“大哥”,現在也要先走一步。
三人沉默著回了家,陳建江連最後的結果都沒有問,而周日的那個晚上,陳建江就發起了高燒,陷入了昏迷。送到醫院,醫生看過病曆結果,一臉了然,對他們說,病人還有什麼需要的,盡量滿足吧。
聽完這句話就哭了出來的陳建江的妻子情緒平靜之後,就回家和許伯明一起拿了些東西,兩人在病房開始陪床。陳建江那時已經不太清醒,有時神智恢複,也隻是望著他們兩人的臉老淚縱橫,往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許伯明沒有見過老友什麼時候流過這麼多眼淚,隻想這大概就是一輩子做過的事到老了便會這樣吧。
火化那天,陳建江終於穿上了妻子給自己織的最後一件毛線衣。那灰色的線頭整齊而細密,厚實又暖和,穿上去一定很舒服。這輩子都沒有被這麼仔細修飾過麵容的陳建江安靜地睡在那裏,倒是麵色紅潤而安詳,看起來要比剩下來的這兩個大活人要精神得多。他們兩人在軍校相識,短短十幾年的相識相交經曆,也不知留下了多少沒解的謎說不完的故事。
現在都在那一爐火裏了。
許伯明走出殯儀館的時候,就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