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江湖彙

作者:莫大可

1

前女友提出和我分手時動情地說,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不知道吧?你就是會做一手好菜,能哄住我的嘴。女友是真的理解我,我不能再用香噴噴的菜肴去哄騙她,盡管我覺得那是發自真心的喜歡。我的前女友叫謝明珠。

我跟過的老板破產後我就開始四處尋找工作,每天從人才市場輾轉到勞動力市場,他們都管我們這類人叫老號——老麵孔,老號單,城市裏最遊手好閑的一類人。那次我打算把號單撕碎了丟到一位人事的臉上,在我準備丟出紙團的刹那,有人拉住了我,是謝明珠。她的長發變成了利索的短發,裙裝翩翩,一副知性女的模樣。

她說,你幹嗎呢,撒這麼大怨氣?

我反問,你在這幹嗎呢?

她說單位招聘,來取些資料。

我的臉都丟到家了。我們早已分手,沒半點幹係,我起碼還是有尊嚴的人。我打算離開。謝明珠拉住我,說,找個地方說話吧。

兩人進了一家小飯店,謝明珠說好請我。一坐下,她就拉著我的手。我知道是她主動和我分的手。我可不是喜歡被可憐的主。我彈開她的手。她笑了笑,有點尷尬,說,混得很差吧?工作找了多久?

我懶得搭理她。菜很快上來了,擺在眼前。說實話,那手藝和我相差十萬八千裏,嗅覺和眼睛告訴我,這家飯店有多爛。

我掏出煙,沒點燃,放在嘴邊。謝明珠說,這菜做得和你的沒法比。這也能叫做菜?騙人呐!她嬉笑地看著我,我可不是要勾搭你,也不是想破鏡重圓。她說,你開家專做家常菜的飯店吧,我嘴饞,可以常去支持你。

她的話像撓了我的癢癢,刺激了我,使我食欲大盛。我得到了啟發,怎麼不可以開家飯店呢?小一點,簡陋一點,錢少賺一點,油煎火燜不正是我擅長的嗎?我真的感激謝明珠,她陪我睡覺,為我洗衣服,還請我吃飯,可惜我們現在是過去時了。我也想摸她的手,但我止住了,順勢捋了一下她垂下的短發。

從前女友那裏我得到了啟示,湊了點錢,在街區開了個小飯店。我再也不用做老號了。街道還給我送來了嶄新的餐椅,說是鼓勵創業者。街道主任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幹,吃點苦,賺大錢,等你發達了,咱們開大酒店,做托拉斯集團。

街道主任嘿嘿地笑著,露出漆黑的煙牙。

我的飯店生意時好時壞,100元吃到撐死的飯店能做到托拉斯集團?我知道,那是街道主任說的官話,一點不靠譜。我每天起得很早,為了節省人工,我得自己買菜、擇菜,然後按照菜譜一一配好菜。雖然累,但我覺得很享受,起碼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

我請了一個廚工,一個就夠了,是街道主任的鄉下親戚,三十歲左右的一個女子,長得倒不難看,但臉上布滿色素沉積的褐斑,像蒙著一層灰紗,和她說話,就好像和畫布裏的畫像在對話。她說她叫張全素。

張全素是個麻利的人,收拾起來像一陣風。她不愛說話,從不提起她的一切,沒事做的時候她就坐在凳子上發呆,像塊木頭。有幾次,我試探著問她和主任的關係,她都避而不答。張全素在我眼裏有的隻是枯坐和啞言。

平時不忙的時候,街道主任會過來和我小酌兩杯。他是一個地道的酒鬼,喝起酒來猶如吞江噬海。主任黝黑的肌膚包裹著像排骨一樣的身板,呼呼地喘著氣,簡直就是一台陳舊的機器。對付老酒鬼就隻能用最辣的土燒酒,開瓶,滿屋子竄著濃烈的酒香,切好的鹵水牛雜,蒜泥拌黃瓜,剁椒魚頭。看著美味,老酒鬼翕動了一下鼻翼說,你不開這店真是埋汰了人才,為了一飽口福,就是閻王拿鉤子鉤我去都願意。

老酒鬼也會喝醉,喝醉了就對著枯坐的張全素搖頭晃腦,嘴角泛著白沫,神經質地嘮嘮叨叨。我也聽不清,好像說,真倔,上次跑到廣州,跑那麼遠,你追那小子,你是吃了哪門子藥?真是冤孽,弄出那檔子事來。

老酒鬼接著歎氣,刺鼻的酒腥味席卷而來。這個時候,我看見張全素在輕輕地抽泣,臉上掛著一點小小的、悲傷的眼淚。她站起身,好像無法抑製住自己的激動,望著主任,用顫抖的聲音道,再說,我就用毒藥毒死你們一家子。

主任好像被嚇住了,瞪著眼睛,支支吾吾,隨你去,你等也是白等。

我問主任,張全素到底是你啥人?

主任打了個飽嗝說,侄女唄!

2

那天,我去菜場買菜,又看見了阿源。

認識阿源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小流氓。由於發育不良和缺少格鬥技巧,阿源的頭上留下了七個大小不等的傷疤。他捂著破腦殼,驚慌失措地奔跑在巷子裏。他沒有哭爹喊娘,雖然害怕,卻敏捷地穿行在風裏。他發著抖,躲在我家宅院的木門後。我望著阿源,他吐了口濃痰說,滾,滾遠點,小崽子。

我一眼就認出了阿源。他靠在一輛黑色的小車上,像是在等人。那個頭太有個性了,現在叫酷。七道疤痕不均勻地分布在腦殼上,如一個年久失修的破瓢。我打算快速從他眼前穿過,卻被他一把拽住,說,這不是小崽子嗎?真的是小崽子嗬!

我尷尬地向阿源笑了笑算是回應。我都記不得有多久未在大街上遇見過熟人了。所謂的小學同學,工廠同事,曾經的街坊四鄰,因為是偶遇,所以大都沒有戒備之心,相互誇讚,把牛皮吹到天上,然後拍拍屁股永不相見。

他加重了語氣,是小崽子嗎?我是阿源,小崽子,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說認得嗬,多年不見你都發福了。

發個屁啊,呸呸,是要發,不發怎麼好?

他又問,上哪去呢,趕這麼急?

我說我去買菜,張羅了一家小飯店,為店裏準備的。

阿源說,混得不錯啵,都做老板了。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我問阿源在哪兒發財,他嘿嘿一笑說,來熟人這裏送個貨。

我不知道他所謂的送貨是啥意思,販毒,放高利貸,或者是其他更罪惡的東西?不便多問,我打算趕回去。我說有空了來我飯店聚聚。我說的是客套話。阿源說,狗日的,你別騙我,你飯店收野味嗎?猴子、果子狸、孔雀、獐子、熊掌……他報出一大堆動物的名字,全是要查處的禁味。

我說,你送貨就送這些?

阿源說,嗯,還不止,隻要你想要的,我都能提供。我啥都搞。總要混飯吃啵。他甩過來一張名片:風華貿易公司,總經理,趙阿源。

這流氓都做上總經理了,我是有點納悶。總經理還親自送貨?你有膽去進他的山貨嗎?我沒膽。

我隻顧踩著車往回趕,風呼啦啦地劃過耳際。忽然一陣更大的風湧來,像卷來的巨浪,是阿源開著車追了上來。他在車裏喊,小崽子,小崽子,我車裏有些貨,你拿去銷銷,出掉貨再給錢。不給也成。

有這麼好的事?

小車一個急刹橫在我眼前,阿源很是麻利地打開後備箱,從車廂裏拖出蛇皮袋,拉出一截剝掉皮的動物屍體。他的手機械地翻動著血淋淋的肢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果他留長頭發,一定會很酷,起碼可以遮住他頭上七個疤痕,也許會迷死很多女人。

城市留給我的記憶不及菜肴的香味那麼持久,這都是私人化的東西,像我對味道的直覺,有著一種天賦。說起來,我和阿源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那時候的城市不大,像攏起來的拳頭,溫暖結實。城東是原住民的集結地,其中又以木匠居多。城西是大運河的入口,船民們就是隨手撒下的一把種子。打架像家常便飯,吃不飽肚子,說起打架,卻有著頂死牛的氣力。那一次的決鬥,在最有天賦的兩個少年流氓間展開,東門木匠的後代鈍刀,西門船民的後代阿源。

河岸邊的草坡上,我們這些小崽子頂著毒日頭,瞪著田雞眼,急不可耐地等著一場打鬥的開始。有膽子大的緊跟著阿源。阿源手裏攥著一把小刮刀,如毒龍的牙齒。

鈍刀不使刀,鈍刀的武器是一把鐵尺,泛著幽暗的藍光。

兩個人的目光相碰,頃刻就火光四濺。在高速的撞擊中,毒龍的牙齒鉤住了鈍刀的手腕,鈍刀的鐵尺截住了阿源的臂彎。阿源用刮刀一下就扯開了鈍刀的衣服,又像犁地一樣,皮肉下的血汁頃刻噴湧了出來。我們這幫小崽子像被點燃的炮仗,一下就炸開了。見血了,見血了……

鈍刀同樣能成為最具天賦的少年流氓,當然也有他的殺招。西門流氓不要命,那東門流氓更多的是使心計。鈍刀的手臂被阿源的刮刀一下鉤住了,再下去就是筋骨皆廢。

鈍刀忽然說,你狗日的夠毒的,真使殺招啊。

阿源才不搭理他,他想速戰速決,手上加了點勁,說,媽的,給老子跪下,喊爺爺。

鈍刀頂不住了,雙膝撲通跪下,但嘴裏依然不停地說,阿源,有個事情得告訴你。

阿源說,屁話,先喊爺爺,不然我挑斷你的手筋。

鈍刀連喊三聲爺爺。阿源說,對著那幫小崽子也喊三聲。

鈍刀又對著我們連喊了三聲爺爺。

我們以為戰局已定,都站起來喊,逼養的,真是廢物,下次拿把糞錘,打個鳥啊。

阿源有點得意,說,你有啥要告訴爺爺的,快說。

鈍刀實在是頂不住了,聲嘶力竭地喊,你妹妹昨晚被人睡啦!

這是一場詭計,也是一條毒計。就在阿源思考的片刻,鈍刀另一隻手裏的鐵尺像一條毒蛇從衣袖裏翻上了阿源的麵門。鐵尺是豎著斬下的,不開刃的鋼口一下擊打在阿源的臉上,阿源一聲驚呼,倒地不起。

少年的血,在那個午後一度讓我們驚恐、流淚、迷醉,我們像群野狗,貼著草皮,嗅著發甜的血腥味,雙目放出精光。雖然是敗軍之將,但這場打鬥卻讓阿源聲名鵲起。

那一天我看見阿源的一刻仿佛又嗅到了那股血腥味,阿源的突然出現充滿了神秘感,像變魔術,這個曾經的流氓搖身一變成了生意人,那個亡命之徒居然成了趙總。這世界夠瘋狂的。

我有個表哥叫王成軍,據我所知沒有固定的職業,但也不愁吃喝,孩子上的還是一流的大學。我問表哥,家庭負擔重嗎?表哥說,咋不重,人到中年越發感到生活的擔子了。那表哥都做啥營生呢?表哥哈哈大笑著說,自己找飯吃啵,前幾天工商局還找我談話。好幾個公司的法人都掛著我的名字,都是破產企業,需要整合的,朋友做資產收購,這裏麵噱頭大來著,他們都是潛艇部隊,這麵子上的活需要有人抵擋著。

我說,那你不是風險很大?

表哥說,你不懂,這裏麵學問大了。你買菜能討價還價,這做資產的也一樣,有能耐的人能把一顆大白菜變成人參,變成金鑲玉。要有膽,但不能做過火,懂啵?

我說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對不?

表哥說,差不多。

差不多個屁,表嫂在一旁橫眉怒目起來,都是些流氓,把國家資產侵吞為己有,你的名字就這麼值錢?我看你沒啥本事,光會吹噓,整天忽悠人。

我想我的血液裏要是有一點流氓的血性就好了,可以威懾,可以打不死,可以摧不毀,再退一步,可以去騙。我失去了女友,卻有了飯店。我很滿足地看著香噴噴的菜肴,就像看著我的前女友謝明珠。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謝明珠又回來找我了。謝明珠一進來就緊緊抱著我,驚得張全素差點把手裏的盤子掉在地上。

3

上一次,張全素也是這麼緊緊地抱著一個男子,那個小她好幾歲的男子一直喊她姐姐,她像弱不禁風的樹,在他的呼喊聲中搖搖欲墜。當時,她在廣州火車站天橋下的廁所前排隊,她討厭城市,連撒個尿都狼狽不堪。

在老家他們就是青梅竹馬,天底下有多少兩小無猜的能結合在一起?男人是風箏,她是準備等他的。後來有傳言,說他在南國的一個火車站做票販子,狠心起來連老鄉也宰。她追著他們問,你們真的看見他了?他說啥時候回家?……他們都覺得她有病,這樣的男人也能看得上。他們說他做過傳銷,現在做票販子,是個良心黑到分不出其他色的人。

她聽不得別人說自己喜歡的人的壞話,她還特別倔,買了一張火車票,風塵仆仆地南下尋人。她就像個極有情趣的古代隱士,為著心存的某一個念頭,輕舟而上,千裏萬裏。

城市太大了,很多人在南國的廣場得了城市恐懼症——緊張、徘徊、尿頻。她一頭紮進了南國的廣場,一連尋了兩天。正當她失望的時候,後麵有人拍她肩膀。她終於看見了朝思暮想的人,那個遊蕩在火車站的票販子像條魚從人流中拱了出來。張全素當時就撲了上去,用嘴咬,用牙撕,眼淚、鼻涕、唾液流滿了一臉,她咬一口,就覺得解一口氣。

他沒有款待她,直接帶到宿居的大棚,抱上髒兮兮的床。他沒給她一點多餘的思考,迫不及待地脫光她的衣服。她還沒準備好,就被他生硬地闖入。如果在老家,在長滿了玉米地的平原上,一簇簇櫻紅色的玉米穗子在風中搖曳,像極了女子的發絲,輕柔、綿長,她就是那飽滿的玉米,是準備等著他來收割的。

現在啥也不是。他就是個髒兮兮的票販子。她記得問他,你打算做多久的票販子?男子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咕咕的聲音,像鳥的發聲。然後又嘿嘿地笑,不答話。這難道就是他在南國廣場練就的本事?她有點納悶。

再後來,他出去給她買了瓶飲料,她也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對頭,開蓋喝了,然後就不省人事。

後來,警察告訴她,她被人裝在船上要偷運出海,一個跨國的人販子集團在海上被邊防警察截住了,張全素才被解救出來。所以她恨透了那個男人。她的事情成為老家人們閑暇時的談資,說你都是差一點混到出國的人。

張全素抱著一腔怒火和委屈,她不相信一個大活人會平白無故地消失。

我聞到了謝明珠頭上洗發水的清香味。自從我丟掉女人這塊陣地,在對性的需求上變得饑腸轆轆。我的前女友無論從長相、智商到情商,都比較優秀。她果斷地甩掉我,並很明智地依然和我保持朋友關係。

我說怎麼回來看老情人了。

謝明珠說,想念你的手藝了。嘴饞。

謝明珠夾了一塊菜放進嘴裏,然後就開始一直舔著嘴唇,好像上麵留有無窮無盡的滋味。我想告訴她,全虧了你的主意,我才有這小小的起色,我決心好好幹,埋頭賺錢。

她不再舔嘴唇了,望著我說,是不是很想感激我,幫你出了這主意,讓你找到了那麼一點點感覺?

我說,何止一點點。

謝明珠歎了一口氣,手托粉腮,說,還是你能耐,小老板做做,清閑得很。我問她過得怎麼樣。謝明珠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好個屁啊,小辦公室文員一個,人前人後都是被差使的命。她訕訕地道,一個月就那麼點可憐的薪水,在這樣的城市,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啊。

為什麼那麼多有錢人可以夜夜笙歌啊?這世界真不公平,她慨歎。

這世界本來就沒有公平可言,不管怎樣,我還得謝謝你,是你為我指了這條道路,這樣吧,我給你一張VIP卡,以後來飯店消費都把您當上賓。

我做你女朋友的時候怎麼沒把我當上賓?謝明珠一陣瘋笑,你真是逗趣啊,其實你手藝不錯,我也是個簡單的人,我們合不到一起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們都隻有簡單的想法,沒大誌。你別不承認,你這發展規模,估計一輩子也就這樣,連鎖,托拉斯,都是夢想。不過,我會帶朋友來吃飯的啦,為你拉生意,義不容辭嘛。

謝明珠把臉湊到我眼前說,看到沒,都長青春痘了。缺男人。

我說,你還是單身?

她說,是啊,不過有了個對象,在手機城賣手機,和我是老鄉,都是湖南人。人也不油腔滑調。她臉上立刻散發出幸福的微笑。她好像想起些什麼,說,差點把正事忘記了,我是來找你借錢的。

借錢?我確實存了點錢,謝明珠都要嫁人,我難道就不要娶媳婦?我問她要借多少,她說也不多,就差一萬,說是男友擴展業務,做手機貼膜生意,進貨需要周轉一下。

我當即答應,說等賺夠了錢再把你贖回來。

謝明珠又笑笑,說,你真能吹,你趕快發達吧,我也好沾點光。我發現她的眼神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包含著一種溫柔的縱容。

4

自從上次拿了阿源送的麅子肉後他就像鬼魂一樣纏上了我,隔三差五地來個電話,不是推銷水產品就是推銷野味山貨。我說這小店哪有人消費得起熊掌和鮑翅啊。他反倒安慰著,別擔心,我不會吃了你的,有錢一起賺嘛,我是個有信譽的人。他又說起當年和鈍刀那一戰,驚天地泣鬼神,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寧願被別人騙,也不會騙別人。他說是自己心底太軟,被人算計。

一個流氓還會這樣標榜自己,聽起來真是別扭。我拗不過他,隻能答應送貨,但說好賣掉結賬,賣不掉就拿回去。

我的飯店處在一片老街區,酒鬼主任說,這地方就是一塊爛掉的皮革,摸著糙手,聞著臭氣熏天。搞居民工作,其實就是做包打聽,哪裏住進了陌生人,哪裏又亂開亂挖,哪一家的夫妻又情斷義絕,當然,還要經常給這塊破爛的皮革上光搽油,招商引資,大力開發經濟。

主任抹了一下油光光的嘴,你看,從街頭到街尾,理發店、水果店、飯店,都像大便一樣堆積成患了,這就是惡性競爭,重複投資。

我說知道是重複投資你們還鼓勵。

不鼓勵不行,像過火的香頭,滅掉一茬又亮一茬,你能怎麼辦?

主任又喝了一口酒說,我那侄女還乖吧?死腦筋一個,哪有盯住一個男人不放的?看著張全素走近,主任又把手抵近嘴邊,鬼鬼祟祟的樣子,示意別讓她聽見。張全素和主任的關係看著就非同一般,但我也不想多問,我覺得開飯店比開火車還累人。

夏天過去了,心變成了遺跡。但夏天還未真正過去,我的飯店就出事了。出事的正是阿源留給我的那塊麅子肉。

那天中午剛過,生意本來就不太好,飯店裏冷冷清清的,每天的流水才百元上下,我正為這事情苦惱。這時候,飯店裏走進一檔子人,吵吵嚷嚷的,說餓到肚皮貼背皮了,有好的菜趕快端上來。三男一女,也看不出做啥行當的。點了酸菜魚、木須肉、黃豆豬手、紅燒帶魚幾道菜,其中一個絡腮胡的男人說,這幾天肚裏沒油水,有好的菜推薦一下。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冷櫃裏的那塊麅子肉。

麅子也叫“草上飛”,經濟價值高,在餐桌上屬於稀缺貨。現在,做慣了家常菜的我忽然手癢起來,那塊麅子肉對我絕對具有吸引力。我使出渾身解數,片好肉片,然後配料,接著蔥薑油爆,當那股香味躥上來,連自己都控製不住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紅燒麅子肉被端上了桌。

那夥人中的一個說,上次吃野味是什麼時候哩?

另一個人回答,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吧?

女的顯出很風騷的樣子,搭話道,喜歡野味,那家養的就不眷顧了嗎?接著一幫人哈哈地肆無忌憚地大笑。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把唾沫星子飛濺到盤子裏,那模樣看著就惡心。他們不像工地上的民工,雖然粗俗,骨子裏卻透出一股淳樸。這四人一進門我就感覺不對頭,怎麼看,都像混子。我有點後悔把那麅子肉送到這夥人的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