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樣,至少她從不覺得父親完美,而母親在她心中,卻是閃著天使的光環的。現在,天使掉到人間,不,是張愛玲自己掀開了天堂的帷幕,本以為該是仙樂飄飄,鮮花如錦,卻發現寒意襲人,徹骨冰涼,不幻滅是不可能的。
可是,幻滅這東西,就是個壞東西嗎?隔著浩渺時空,我看黃素瓊,總有似曾相識之感,我在成長過程中,是遇見並崇拜過這類女人的,她們衣著入時,妝容講究,舉止優雅,愛好文藝,以前叫作小資,現在又加進了波希米亞元素,高級一點兒的還有貴族或留洋背景,一招一式都有個範兒。張愛玲的真性情,與之根本就是兩條道上跑的馬。現在她很紊亂,這無疑是一種負麵影響,但紊亂之後的幻滅,未必不是有益的。
幻滅者,虛幻之破滅也,捅破虛幻的肥皂泡,方能觸及真相,沒有經過幻滅的人生多麼虛浮,不曾經曆幻滅的靈魂,多麼脆弱。從某種意義上說,幻滅未嚐不是一種淬火,所謂百煉成鋼,總要經曆這麼幾道工序。從此之後,張愛玲再也不會那麼激烈地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把人世間劈成天堂和地獄這兩半,她學會靜默艱澀地審慎地觸摸生活,感受它的繁複多變。
黃素瓊也許會申辯,說她製造這些壓力全是為張愛玲好。事實也是這樣,張愛玲發憤圖強,1938年,她報考倫敦大學,獲得了遠東區的第一名,但這時歐戰爆發,她沒能去成倫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學,黃素瓊則隨美國男友去了新加坡。
你看,黃素瓊的教育挺成功是不是?她對張愛玲的質疑、埋怨、批評,放在現在可以叫作挫折教育,我聽過無數人抱怨,它讓自己的成長期變得昏天黑地。“為什麼你不如××?”“你看你有多蠢?”“考不到××分就別回家了!”……張愛玲提到,她看到美國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電影,幾乎號啕,“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後終於發了神經病……”
是的,你給我的壓力也許能讓我成功,卻會讓我變成神經病,讓我懷疑自己是不被愛的。這懷疑,若是放到一個以敏感著稱的天才身上,更有被放大的可能,然後,在香港,張愛玲與黃素瓊短暫相聚時,就出現了我們前麵說過的“八百塊事件”。
這件在張愛玲的心靈世界裏驚天動地的大事,我暗自揣度一下,沒準兒我媽也幹得出來,假如她也愛打個牌的話。說不定,她還覺得自己這一招絕妙呢,四兩撥千斤地打擊了那個少女剛剛冒出的愛情小幼苗。在對待子女的感情問題上,很多父母都是自以為聰明的。
張愛玲回到上海後,寫了篇“自曝家醜”的文章,得罪了她舅舅,她姑姑警告她說,你母親回來會生氣的。張愛玲說,母親怎麼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她告訴她姑姑,是因為那八百塊錢。她還說,她一定會把母親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還給她的。嗯,還了你,你就不是我的債主了,就不可以再對我評頭論足挑三揀四,讓我一直生活在你質疑的目光裏了。
還了你,我們就不相幹了,你就不能那麼理直氣壯地動我的錢了,你不知道,你動的,是我的一整個世界。
最完美的夢想是將鈔票放在一打深色的玫瑰下,裝在長盒子裏還給母親。但這抒情的夢想的前提是,她首先得有錢,在她成為一個作家之後,張愛玲對稿費的計較,眾人皆知。
她跟胡蘭成解釋,胡蘭成過後拿了一箱子錢給她,後來又給了她很多錢。她把這些錢變成黃金,像一條緊張的蛇,蟄伏在洞口,等待著她的債主歸來。
旋即日本投降,胡蘭成開始逃亡生涯,他需要錢,她知道他需要錢,她這時應該慷慨贈金,像戲文裏上演的那樣,用胡蘭成的話,則叫“報他的恩”。但是,相對於這亂世情,還母親的錢,仍然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主題,她硬著心腸想,反正有他侄女青芸照顧他,反正青芸已經為他犧牲掉了。
她因此變得更敏感。當他沉默,她就覺得他是怪自己不拿出錢來;當他說別人“心腸壞”,她也覺得他是在指桑罵槐,怪她不拿出錢來;她可以千裏迢迢去看他,牽腸掛肚,在他麵前淚水橫飛,就是不願意拿出錢來;她覺得,自己逼出了住在他靈魂裏的那個“潑婦”,變著法子詛咒她的一毛不拔,可她就是不肯拿出錢來。
近乎草木皆兵,胡蘭成的朋友跟她說起胡蘭成的新歡小周,她也覺得那人是用這種方法刺激她,要她拿錢。“嚇不倒我。”她心意如鐵。沒有比還母親的錢更大的事件,她少女時代就積攢起來的意誌與決心,誰也不能抗衡。
黃素瓊終於回到中國。張愛玲選了個時機去還錢。沒有玫瑰,沒有長紙盒,二兩小金條放在手心,簡直擔心會從手指縫裏漏掉。她還賠著笑遞過去,感謝母親為她花了那麼多錢,“我一直心裏過意不去”。她說這是還她的。
她母親落下淚來。這一招對黃素瓊的打擊,想來不比當初黃素瓊把那八百塊錢輕易輸掉時,對張愛玲的打擊小。不管張愛玲說得多麼客氣,她怎麼會不明白,這二兩金子上,聚集著的決絕與冷酷。她這樣對女兒說:“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