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張愛玲的弟弟:他隻是想有人注意他(1)(1 / 3)

張愛玲對於弟弟,是有感情的,黃素瓊對這個兒子,也不能說沒有愛,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愛又如何?她們把自身的清潔,看得比感情更重,因為感情裏會有他人的氣味,有一點點的汙穢感,當她們發現那黏嘰嘰濕乎乎的“霧數”可能打這裏上身,馬上就換上凜然的表情,步步為營地,避開了。

那次我去香港,見到宋以朗先生,去之前我有一百個問題想問他,因為他是張愛玲文學遺產繼承人,沒有人比他掌握有更多的關於張愛玲的資料。然而他是一個很典型的理科生,不喜歡演繹發揮,每當我問他“為什麼會是這樣……您怎麼看呢……”時,他總是溫和地微微一笑,做個很西化的聳肩攤手的動作。

有點兒失望,卻也覺得這於“張學”亦是幸事,若宋以朗先生是個愛說話的文科生,又掌握那麼多獨家資料,別人還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唯有問到張愛玲的弟弟時,他很罕見地表了一下態,覺得張愛玲對弟弟很涼薄。他舉例說,有一次,張愛玲帶著弟弟的信出門,準備等公交車時看,公交車來了,她還沒看,而那封信被遺忘在等車時坐過的椅子上了,張愛玲片刻不安後,想,也好,這樣就省得看了。

她並不想看那封信,隻是不能完全決絕,現在老天幫她把那封信推開了,更好。她並不願意讓弟弟的隻言片語進入自己的生活裏來,這個弟弟在她的生活中存在感如此之弱-倒也是曆來如此。

張愛玲小時候,家裏使的女仆,有很多是安徽人,喚作“張幹”“何幹”等,《合肥四姐妹》裏關於女仆也是這樣稱呼,看來是俺們家鄉當時對於女仆人的流行叫法。

帶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叫作張幹,是一個刻薄厲害人,覺得自己帶的是個男孩,處處要抓尖占巧,帶張愛玲的何幹亦因自己帶的是女孩而心虛,總是讓著她。張愛玲受不了張幹重男輕女的論調,與她爭執起來,張幹便說,你這個脾氣隻好住在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

“獨”這個詞,也是俺們家鄉方言,小時候家裏常有親戚走動,有的還要小住幾日,擠到我的小床上來,我輒有煩言,老媽就罵我“獨”。我的理解,“獨”的意思就是孤僻、個性強,對自我與他人的領地界限分明。

所謂三歲看到老,張幹的眼光也算毒辣了,不過她那句“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儼然將弟弟當成未來的戶主,她作為資深保姆也能當得了半個家,張愛玲則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戶主尚未得道,雞犬已經升天,這是張幹強悍的基礎。

但是,具體到張愛玲家中,張幹還是看錯了風向,這個家庭許多方麵延續舊有的風氣,但在男女問題上,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因嫡母重男輕女,受了不少委屈,等到她成為一個家庭的女主人,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狀況。她堅持把張愛玲送進學校,張誌沂不同意,她就像拐賣人口一樣,推推拉拉地愣是把張愛玲送去了。對於張子靜,她想著反正有他父親管他,一個獨子,總不會不讓他受教育,不承想,張誌沂非但沒有她以為的重男輕女之思想,他連起碼的為兒女前途著想的心都沒有,嫌學校裏“苛捐雜稅”太多,“買手工紙都那麼貴”,隻在家中延師教子。

母親不管父親不問,張子靜是夾縫中漏下的孩子。雖然他生得秀美可愛,有著女性化的大眼睛、長睫毛和小嘴,但是,一來他自小身體不好,二來他自幼無人問津,所以形成窩囊憋屈的性格,遠不像他姐姐健康充沛,在父母親戚的心中有分量。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塗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林徽因的父親曾感慨做才女的父親不容易,從張子靜的經驗看,做才女的弟弟也難,在姐姐的強勢存在麵前,他唯有做一點兒帶有破壞性的事情來表達自我。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經常在一起高高興興做遊戲,扮演《金家莊》上能征善戰的兩員驍將,一個叫月紅,一個叫杏紅,張愛玲使一把寶劍,張子靜使兩隻銅錘,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他們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每次看到這段描寫我都能聽到那亢奮的稚嫩的呐喊,橙色的夕陽在身後落下,背上有涔涔的汗,這會兒早該涼了吧?那是太久遠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