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折風波
小說方陣
作者:水木雲
(一)
哼,又是大跌吧?
看著陳皮拉長的馬臉,進門丟手包的動作,就知道今日的股市,百分之百是綠色森林。阿謝剛回到家,還沒來得及上網。
他總是叫她陳皮,有時惹得她生了氣,會罵道:喊你個死佬。其實她叫陳萍。她是炒股的那塊料嗎?開麼個玩笑!他故意問:怎麼樣?陳萍脫了外出服,換上睡衣。他特怕看她穿睡衣的模樣,似乎麵積又增大了許多。這幾年怎麼就胖成這樣,肚皮比他的還要大,150斤都有了吧?比他還要重。梅州的婦人家不知怎麼搞的,四十歲一過就不喜歡打扮了,穿著隨隨便便。真倒人胃口。有些事,怪得了男人嗎?
她喝了一口水,轉過頭問:什麼?他說:還有什麼?股票啊。她鼻子哼一聲:跌啊。你怎麼還找得到家門?沒上網嗎?他一聽就來了氣:上什麼網?沒空,去烏仙岩住了兩日,才轉。她說:聽和尚念經也不見得有用啊,照常跌。他感覺有些好笑,說:大姐,菩薩會管你炒股的事嗎?她說:那管什麼?管屁呀?她趕時髦跟那些婦人家信基督信上帝,每個禮拜都去教堂讀聖經。他哼了一聲,說:你的上帝也不管炒股啊?還跌!她說:上帝管不了中國人的嚕嗦事。他說:你的上帝,就隻管人家升天的事,對嗎?她冷笑道:壞事做多了,想升天也是升不了的。他對她瞪大目珠,開始發脾氣:那你還去教堂幹嗎?那你還拿我的股東卡做什麼?竟然還把我的密碼改了。你的上帝屁事都唔管,難怪連跌一個星期不停!他媽的,給我跌光了你就高興了。還不把密碼告訴我!我對你講!我的東西,你統統都得拿出來!哼!但陳皮好像沒聽到,根本不理他,走進衛生間。
阿謝打開電腦上的錢龍金典,他媽的,周一便一個跟頭往下翻,2800點和年線被一根大陰線一次性跌破,連跌一周了。這股市像沒人照管的野孩子,就她那豬腦袋,一根筋,也想賺人家的錢啊?哈!跟猴子在井裏撈月亮差不了多少吧?竟然還敢改他的股東賬號密碼哩。完蛋了最妙,看她狂的。炒股這碗飯,是誰都能吃的嗎?沒那本事,就不要端著那碗飯淘那碗湯。
阿謝心裏騰起一股怒火,對著衛生間喊:陳皮,你有沒走貨?她一聲不吭。也許連操作都還不會,竟然敢改密碼。這證券公司亂來,隨便就給人家賬號改密碼。他決定把賬號轉到東莞證券去,手續費還要便宜些。以前東莞證券一直打來電話,他怕麻煩沒轉。
他點開自選股,找他的持倉股票,山東海化跌停!英特集團跌停!他倒吸一口涼氣,牙跟就開始噝噝痛起來。阿彌陀佛,今日真是損失慘重啊。他惱火得真想衝進去揍她一頓。這老陳皮!實在受夠了這張馬臉。錢是他辛苦賺的,她倒好,理直氣壯地搶到手上,拿了他的股東卡和身份證名正言順地去改密碼。她會炒股?哼!胡鬧,簡直太胡鬧!這不白白送錢給別人了嗎?如果不是看在繼父和子女份上,哼!他窩火得在牆上“咚咚”地砸了兩拳,悔不該把密碼寫在股東卡上。拿他的錢坐滑滑梯,這馬臉!還上帝啊,去他媽的。
(二)
都是那晚惹的禍。本來阿謝可以早點回的,喝多了點酒,阿雪就是不肯放,說:好大雨呀,不回吧。一出門風一吹,雨一淋,會生出病來。他說:會生病也沒辦法,要走。她就說:怕她怕到這種程度。他說: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不要把事情搞得太複雜。但雨像柱子一樣倒下來,他出不了門,沒法回家。陳皮在天亮時打了一個電話,說:你不要認為,我不知道你在哪裏!他說:落大雨,回不得,在酒吧。陳皮說:騙什麼人啊?可以騙三歲小鬼啊?
早晨,阿謝在外頭食了朝才轉到家,因昨晚沒睡好覺,要脫神了一般,走進兒子房間正想再躺一會,陳萍推開門走進來,站在床邊,咬牙切齒講道:你有本事,可以永遠不進這個家門!他閉上眼,一聲不吭。對他的沉默,她總是誤認為是蔑視,就去拖他的手,叫他滾出去。這種激烈的動作激怒了他,他坐起身,怒道:你要搞清楚,這個家,究竟是我的還是你的!也不跟她解釋,穿了衣服甩門就走。
他忽然覺得這張馬臉很討厭很可惡,好在子女沒接受她的遺傳。也許潛意識中他就一直拒絕接受這張馬臉。他就恨起他的繼父來,要生女兒就生得像樣一點,怎麼生出這樣一張馬臉來,脾氣還不是一般的倔。繼父就生兩個女兒,老婆便病死了。母親嫁過去隻生了一個妹妹,就沒再生了,聽講有婦科病。如果不是當時太窮,他壓根兒就不會同意這門婚事,老陳皮還大他二歲。他當時對母親說:我不中意她做我老婆,她是我阿姐。母親說:你命苦,父親早死。是他做主的,聽話啊。他說:她比我大。如果是陳清,那還差不多。母親說:怎麼行?陳清還在念書,她要考師範。陳萍很會幹活,對阿媽又好,討老婆要錢,討一個對阿媽不好的,以後更麻煩。他想起被樹壓死的父親在死去時的慘景,就沒再反抗。
阿謝心裏很生氣,轉回到阿雪住處,幹脆不回去了。第二天到證券公司去,賬號就打不開了。公司的經理說:你的賬號密碼改了。他說糟了,就趕緊往家趕。陳皮不在家,他寫字台的抽屜開著哩,被人弄開了,他拉開一看,存折股東卡身份證什麼的,都不見了。他慌了一下,打電話問陳萍:抽屜的東西是你拿了?她說:是啊。做不得嗎?他咆哮道:你改麼個密碼?飽死了嗎?她說:我就是要改!他氣得發抖,脫口就說:離婚!她說:離就離,財產子女歸我!他罵一聲:屁!一下就摁了手機。他繼續到處找,把一個家翻得亂七八糟,連床底下也不放過,甚至還把衣櫃抽屜撬開,看她把東西藏哪裏了,但都沒找到。他忽然感到悲涼,這個家會是他的嗎?竟然連一份存折都藏不住。除了一張寫字台屬於他,所有的地方都堆放著她的東西。而如今,她竟然連他寫字台的抽屜都敢弄開,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他肝火暴發,發蠻把她的東西全掃落在地。
雖然被老陳皮拿走了兩本存折,幸好他的另一張銀行卡藏在電腦主機側的記賬本裏,沒被發現,他還放了一些錢給別人,否則就真的慘了。其實他根本沒動過要離婚的打算,才沒提防到死陳皮會一下子拿走他的東西。他是不太中意她,但跟婚姻沒關係。既然結了婚,就決定過下去。
(三)
阿謝關了電腦,今天跌的錢真不少。他氣得臉色發青,恨得牙根癢癢的,一把掐死老陳皮的欲望都有。結婚這二十幾年,他連指頭都沒動過她一下,這冷水泡茶的婚姻他認了,是看在繼父從小到大待他不薄的份上。不管生活如何艱辛,繼父都堅持讓子女讀書,在當時那種處境,這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夠做得到的事。
阿謝換上短裝,抓了手機和鎖匙就往門外走。猛聽得背後一聲喝:站住!他停下開鐵門的手,轉回頭皺著眉,問她:想做什麼?她走過來一把搶了他的手機,伸手抓住他的手,鼻子哼一聲:哼,又去亂搞啊?一出門就半夜都唔歸。他用力掙脫她的手,怒道:你講不講理?我就不能出門嗎?她罵道:這家是旅社嗎?你愛回就回,愛走就走?阿謝罵道:我自己的家,我愛怎樣就怎樣,連你的上帝也管不著!他還是去開鐵門,轉回頭惡聲惡氣罵道:操你個X!你當我是囚犯啊?他沒去拿手機,咣的一聲關上鐵門,下了樓。
她知道他下午三四點鍾這個時候走,沒到半夜是不會回來的。男人能在外頭做什麼?這段時間的股票確實跌了很多,特別是今天,個股暴跌,在證券公司她爭不到電腦來賣,手機上又不會賣,也不會上網。她心裏是有些後悔,不該去改這密碼,但她忍不下那口惡氣。這幾年他在外頭做的好事她不會不知道。一個房間兩張床,她是會打呼嚕,卻也沒嚴重到吵得他不能睡,他卻還是要跑到兒子房間睡。他的冷淡,她也早已習以為常,認為到了這個歲數的人,大家都差不多。但他要在外頭過夜,這惹惱了她,她確實很生氣,恨他目中無人。就她一人守著空曠曠的大房子,未免太孤單了吧?兒子女兒大學畢業後,他就開始退休了一般,就炒炒股,木材生意不做了,也不到福建弄香菇紅菇了。香菇生意不是還可以做嗎?店麵不是可以收回來自己開嗎?從小沒父親的男人,像沒牛鼻牽的牛,野慣了呀。不知讓了他多少,他知道個屁。年輕時還怕她,還會哄老婆,賺了錢交給她,今朝日不用哄了,倒有人哄他了,是哄他的錢,不是哄他的人。
(四)
大街上車來人往,小滿都過了,因下了近十日的雨,氣候還算涼快。大街兩邊的榕樹還沒長大,以前的白玉蘭樹因擴路,都挖了,改種上大葉榕。如果不是喜歡白玉蘭,阿謝根本就不會決定在這個方位買房子。感激白玉蘭,讓他的房子、店麵升值得如此厲害。如今哪裏還有白玉蘭的影子?真想念白玉蘭飄香時的味道,空氣都是香甜的。白玉蘭花盛開的清晨,他會嗅著白玉蘭的香味,在人行道上慢跑。這城市晨練的人很多的。記得他一出生就聞到過那香味,因他阿公家的老院子外麵就有三棵大白玉蘭。
阿謝是平遠差幹人。8歲時,父親為生產隊找副業,上山砍杉樹,被大樹壓斷大腿,癱瘓在床上,躺了近一年,老鼠把他的腳趾頭都咬掉了好幾個,後來就淒淒慘慘死了。母親改嫁到福建下壩,他和妹妹便隨母親到下壩生活,但戶口還是在差幹,沒改姓,還是姓謝,說明繼父為人還算厚道有良心,還是在為謝家養兒子。
阿謝沿著屋簷下的蔭涼處走,想找老張泡茶聊聊天,但很煩他老婆囉嗦,每次人還沒到她店門口就招手叫:謝哥,來,打麻將,湊腳。似乎他就隻會打麻將,沒事可幹了。他拍著短褲袋說:我哪裏敢打麻將,沒帶錢。你看,除了鎖匙,口袋裏空空的。誰願意跟我打?那可以啊,我空手套白狼。她哼一聲道:坐,喝茶吧。表嫂再厲害,還不至於搶你的錢包吧?他說:她如果隻是搶我的錢包,我還沒意見。問題是她搶的不單單是我的錢包。她現在不厲害,把我的錢跌個精光了,才叫厲害。她說:今天股票又跌啦?誰叫你們這些男人,總是把錢送給別的婦人家用。他嘻笑道:你也搶了老張的錢包啦?她說:我不敢,他會打人。他說:你怕老公,我怕老婆。她說:真怕啊?他說:嗯,真怕。我以前窮得打赤腳,隻有她肯跟我結婚,所以我是不敢離婚的。她說:還離婚啊?都什麼歲數啦。他嗤地笑一下:一百歲不死,說不定還離。他看老張在煮水,就拖張凳子坐過去,對老張說:烏仙岩的齋飯菜越來越少啦,再也不敢去食啦。食了兩日,要脫神了。老張抽出一根五葉神,給他點燃,說:去烏仙岩了?我早就跟你說過,那齋堂辦來辦去就這結果。食了都丟那麼一點錢,被你食光了,老和尚喝西北風去。他說:我還真想做和尚,念念經,就有飯食,耳邊還沒人嚕嗦,還不用擔心股票跌不跌。老張說:我也想,不過我當不成的,老婆整天來纏我,菩薩會生氣。她就在旁邊說:你倆隻能當假和尚,婦人家隻一個電話,就下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