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歲月
小說方陣
作者:邵正梅
找個人組建新家!芳華驀然心動。這念頭是在心裏,不是腦袋。芳華的思想有時在心裏,有時在腦袋,心裏的貼心錐心,腦袋裏的理性。芳華已經用腦袋無數次決絕地拒絕或壓製了這個念頭,這次,該再次用腦袋去打壓撲滅,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還是任由它在心裏瘋長,自然而然地生死存亡?
是桐桐打擊了芳華。桐桐才十八歲,就耍男朋友,那男生沒有高大硬朗的外表,又隻是一個保安,拿來做什麼?芳華堅決不讓步,即使桐桐與他私奔了,死心嫁給他了,也不準桐桐把他叫進家來,不要看見他,眼不見為淨,即使因此而桐桐也不回來了,也在所不惜。桐桐真的兩天沒回家了。芳華的心並沒有變得柔軟,硬著呢。她不想桐桐,她想幹脆自己去成個家,桐桐不回來就算了,母女倆各自為生。
沒用的男人!垃圾!芳華氣急。
垃圾!垃圾!十七年前,芳華的姐姐就是這樣罵桐桐父親的。
桐桐的父親叫熊,1米73高,骨骼寬,肉厚,夏天,他總是敞著襯衫,露出滿臂滿腿和胸窩又長又黑的汗毛,門牙有點欹斜稀縫,看著像個強人,其實,他說話細聲細氣,做事也不麻利,倒與他細膩蒼白的皮膚相稱。芳華的姐姐姐夫就看他不倫不類不順眼。
芳華的姐姐在杭州鄉下,看起來生活很富足,讓人羨慕。芳華和丈夫帶著未滿周歲的孩子來投靠姐姐。
這天,姐姐姐夫回家了。姐夫帶著他們的小女兒去街上逛了一圈,帶了一大包零食回來,逗著桐桐叫姨伯,叫芳華和熊快來一起吃。芳華說,哥,你們先吃吧。她把孩子往熊懷裏一塞,進廚房幫著姐姐煮飯去了。
姐姐探出頭來看了熊一眼,搖晃著頭,似笑非笑地歎了一聲。芳華也盯了熊一眼,熊沒吃零食,抱著桐桐傻呆呆地坐著,倒是姐夫陪他女兒吃著零食間或叫一叫桐桐桐桐乖,叫姨伯。
姐姐遞給芳華二百元生活費,又跟姐夫出門了,他們在處跑業務也真辛苦,十天半月的才能回來一次。要不是芳華在這兒,馬上該讀學前班的孩子還得找人家寄托呢。
一晃兩三個月了,芳華照顧著桐桐和侄女,走不出去。熊呢,剛來時,跟著姐姐姐夫打下手,做了幾天說吃不消,說姐姐這樣的生活並不怎樣,姐姐姐夫就把他送回來。熊也許水土不服,萎靡不振的,芳華叫他轉出去看看找活兒幹,熊就鐵青著臉發毛。芳華知道他畏難,熊小學沒畢業的文化,又是不精明的人,對杭州人生地不熟,本地人講話嘰哩呱啦嘰哩呱啦的,像日本人一樣,一句也聽不懂,加之看他身體不好,芳華也不放心他一人出去,隻好由他將就過活。
這天,姐姐姐夫回家了,姐姐叫熊搭把手搬個重物。熊說,姐哥都在家的,你不喊他幹呢,就喊我!姐夫腰疼毛病犯了,正躺著休養,聽了氣得想揍他。姐姐連連自語垃圾人渣!熊簡直是神經有問題,芳華又氣又羞無地自容。姐夫跟姐姐說,芳華跟著個這樣的男人,娘倆日子怎麼過?你叫她離婚,我們把這個男人趕走,好好給芳華娘倆安一個家,以芳華的漂亮聰明,在我們這地方,隨便閉著眼找一個都會比熊強。姐姐說,對,熊哪算什麼男人,屁用沒有,就是個垃圾、人渣,芳華你好好考慮,早做打算。
芳華覺得姐姐將自己一家安置得不好,很失望,又見熊在這兒待不住,就請辭。姐姐把芳華送上火車,在站台上還在勸芳華抱上孩子跟她一起躲了熊,繼續留在杭州,說這也是姐夫的意思,姐夫實在看不慣熊,叫芳華別誤了自己一生。芳華知道姐姐姐夫出自一片真摯的疼愛之心,在為自己打算,可她生姐姐的氣更多一些,熊可氣更可憐,芳華沒有聽從姐姐的安排。垃圾!垃圾!姐姐看著熊的背影在芳華耳邊咬牙切齒。
回到家,熊像魂魄歸身了一樣,一下子變得精神了,正常了,可是,殘酷的現實擺在麵前,總要想法子掙錢維持生活啊。做什麼呢?住在城裏,求生門路多,可熊一無所長,什麼技術都沒有,即使做不需要技術的小生意吧,可總得有本錢啊!芳華她們一無所有,她們住的北門一樓一底兩間舊板壁房,也是租住房管所的,因為太破舊了,搖搖欲墜,每月隻交10元錢房租,而且是熊的父親在負責。
熊的父母和哥住在母親工廠分的家屬房裏,隻有一裏一外兩小間,小廚房是他們自己背磚來砌的。熊的母親是下鄉知青回城,安排在建材廠,工廠不景氣,苟延殘喘,福利自然不會好。父親跑來依附他母親,做搬運掙錢養家,熊兄弟兩個留在老家小學都沒讀滿,在農村混到十七八歲進城跟著父母,一直也沒有工作,熊的哥哥狡猾一些,東遊西蕩,坐茶館打牌,熊老實,就在家裏做家務,農忙時節回農村給親戚幫忙。
當初親戚提媒時,芳華和父母見他們住在城裏,熊長得牛高馬大的,又老實,覺得已經夠理想了,那年頭,農村人想嫁城鎮可太不容易,人家真正城市居民連殘疾人都高翹得很呢,熊雖說戶口在農村,可在城裏終歸是有個落腳處,這已經足夠令人豔羨了,住在城裏,還怕找不到吃?芳華來到熊家,媒人一攛掇,她就住下了。誰知熊家是馬屎外頭光,兩個兒子不做事,母親的低工資隻夠她自個兒穿著打扮和小娛樂,父親當搬運的報酬用於供養全家,又要打腫臉充胖子,給農村的侄兒侄女繳點學費什麼的,他們自己的生活其實捉襟見肘。
熊跟親戚一起去廣州打工了,芳華懷身大肚的,隻好在家。熊兌了100元錢回來,芳華悄悄保存著,她可不敢拿來買衣服穿,也不敢拿來走親戚送人情。熊的哥哥也耍女朋友了,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時間應該不長了,她寧願自己去住那破破爛爛的出租房,也不願跟這個隻知講吃講穿什麼都不考慮的婆婆媽生活在一起,再說,婆婆媽更喜歡大兒子,說是當初她回城離婚時講好皮口的,她負責大兒子,平時也時常流露出她的房子以後屬於大兒子,看來老人不可靠,加之哥比熊奸猾,整天遊手好閑算計家人,熊那麼老實,自己不長個心眼,今後日子可怎麼過下去呢?
沒想到,婆媳衝突那麼快就來了,婆婆給鄰居訴苦,說芳華把熊兌來的錢捏了,生活費都不交,就吃她用她,她可不想幹。婆婆的笑臉變馬臉了。
芳華生桐桐滿月後就獨立生活了,熊的父親時常來看看,抱抱孩子,給孩子買兩瓶娃哈哈,有時也買幾個煤球,有時稱半斤八兩燒臘。也不知是寄到他母親單位讓他母親領了呢,還是存在身邊等回家時才帶回來,芳華再也沒有收到過熊的錢,有親戚來看望孩子給個五元十元,可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芳華感冒了,不買藥不打針,流點清鼻涕,過幾天就好了。芳華肚子痛得在床上滾來滾去,公爹來看見了,沒事人似的就揚長而去了。鄰居說,芳華,你家老頭子說熊給你兌錢的。芳華認識到老頭子也是冷酷無情的偽善者。
春節,熊回來了,身無分文,說是老板犯法被抓了,回來的路費還是借的呢。過完春節,芳華就攜夫帶女硬跟回鄉探親的姐姐姐夫去杭州,沒想到結果如此喪氣。
回到家,芳華跟親戚借了一千多塊錢,買了輛舊摩托,讓熊跑出租,生意倒不錯,隻要不怕累不拒載的話,一天竟能找個百把塊錢,讓芳華當老師的哥哥羨慕慘了,芳華哥哥每月工資隻有200多元。
怎麼能不拒載呢?熊需要休息,養不好精神開車危險,本來就是很舊的車啦,管他的,錢少就少點吧。有時候熊好像並不是那麼疲倦,他不出門時,把洗臉水潑到門前的公路上,或者修車時在坡道下麵灑些機油,別人的摩托開到那兒,啪嗒的一聲就摔了,他笑得嗬嗬嗬的,實在是青春氣足。芳華看被摔者那些形形色色的狼狽樣子也忍不住笑,一邊笑一邊罵熊,說你笑,把別個摔住了看你龜兒啷個跑得脫。熊就像讀《知音》時,給芳華糾正字音一樣固執——芳華讀“含情脈脈”,熊覺得太好笑了,明明是“含情永永”。芳華警告他不要再做這樣的惡作劇,熊說又沒人知道是我整的,生活總得找點樂子。
一百元錢也用不了幾天的,用完了,熊就不得不出工了,可有時生意並不一定好,一天找不了幾十元錢,更不好的是,竟然有執法人員收繳了他的車,因為是無照經營。這可就奪走了他們的飯碗,桐桐還嗷嗷待哺呢,又沒有積蓄可用。
熊去偵察車鎖在什麼地方,鎖車的交管所壩子外麵是彩條塑料布圍起的,捅破塑料布,洞旁正是他的車。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著沒人,芳華和熊竟然把車給偷回來了,那一夜,芳華的心一直撲撲撲地跳到天明,跳到她幾個月後跟娘家人擺起這事,她一邊擺,一邊拿手緊緊撫按著胸。好在一直沒人來追查。熊繼續跑摩托出租,十天不到,他又不出門了,一連七八天躺在家裏睡懶覺,第九天發現,停在門前的車不翼而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