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施亮迎來了他人生第一次的失眠。小說並不長，不過四萬多字，但施亮越讀到後麵速度便越是慢了下來。不是對接下來的情節沒有興趣，而是他真的看了進去，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小說裏，似乎他就是方明，方明就是他。
施亮絕不會想到，小說中的方明本就是以他為藍本塑造的，講述的更是原本會屬於他的故事，沒有共鳴才是怪了！
一遍看完，施亮頓了頓，又從第一頁開始，逐字逐句仔細看了起來。這一遍，他在看的時候沒有了最初時的隨意，也沒有再為方明同家裏鬧僵而擊掌叫好，方明那段混亂不堪的生活也已經不再是他關注的重點。
那是方明的父親，對方明寄予厚望的父親，因為想到自己出門在外家中有個賢惠的女人照料兒子再婚的父親，年前帶很多禮物回家卻聽到妻子說方明學習退步很嚴重失望與希望並存的父親，和兒子交談卻總說不到一塊的父親，聽到方明打死了人從腳手架下來哆嗦著幾乎站不起來的父親，抱著方明母親的遺像哭著給妻子耳光的父親，對亡妻內疚對妻子愧歉對兒子愛恨糾結的父親，飽受打擊卻又堅強地要為二十年後兒子出來時能好好生活四處打工的父親，高大如山的父親，愛比海深的父親！蒼老如鬆、默默無言的父親！
除夕夜，方明父親來到兒子床前，說：“老實說，看到成績單後真想狠狠揍你一頓，你是不是也準備好我會揍你的對吧。可我不想了，要真的學壞，打死了也沒用。我隻是想啊，我的兒子腦袋瓜比他老子聰明得多，長大後自然會明白，能不能幹出一番大成績不說，起碼會比我強得多。兒子，你不會讓爸爸失望的，不會的對不對？”
方明以沉睡回應。
探監日，方明父親其實正病著，但他不願失去哪怕一次探望兒子的機會。隔著鐵柵欄，他說：“在裏麵要聽話，好好改造，爸會掙很多錢，等你出來再好好兒地做點生意，不愁找不到媳婦。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爸還等著抱孫子呢。”
……
小說的最後，方明父親沒能等到兒子出獄，他的確打工賺了不少錢，足夠兒子結婚買房的錢，沒來得及再多等半年，因勞成疾遺憾而去了。方明出來後，跪在父親墳前，痛哭了很久很久……
施亮看完第二遍的時候，淚水早已將枕頭浸濕。他很肯定方子明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看這篇小說，而他也實實在在被感動了，要說震撼也不為過。
他想起方明在獄中冷清的夜裏流下悔恨的淚水時說的話：“眼淚，就是有味道的水啊！”施亮也許並不是很明白方明話中太多的感慨，也未曾學到“子欲養而親不在”這句話，但他舔舔嘴角，還是能夠品嚐到鹹苦的味道。他這時候想得最多的，並不是對方子明能寫出這篇小說的極度驚訝，而是他同樣出門在外的父親。
他真的不是因為貪新忘舊才那麼快又結婚？是不是同方明的父親一樣，也是因為擔心自己沒有人照料才娶的那個女人？自己過去一年裏的所作所為，也讓他傷心難過了嗎？為什麼自己卻興不起一點高興的念頭？難道讓他無比失望就是自己的目的嗎？為什麼會經常想起小時候他帶著自己串門驕傲地宣揚自己考了雙百分的情景？這一年，是他變陌生了，還是自己真的變壞而讓人討厭，自己走遠了呢？
還有那個女人，以前一直覺得她囉嗦得緊，好像什麼都要管，很煩的一個人。但看了小說中那個出場不多卻同樣默默付出關愛飽受委屈的後媽形象，施亮突然發覺，其實她似乎並不讓人厭煩，除了田間耕作，她還要操持家務，洗衣做飯，就算自己從沒有正麵與她講過話，甚至還曾對她說了不少難聽的話，可是每天上學前從沒缺過一份早餐！不知道她是否同小說中的一樣，因為一場意外失去了丈夫和孩子，自己是不是太過分？就像方子明在小說中說的，一個太以自我為中心的傻小孩，以為被搶去了心愛的東西而變得不近人情，才會看什麼都覺得是和自己作對呢？
那麼自己呢？會不會走上方明走過的那條路？
想的越多，施亮就越覺得自己不堪，更有點後怕。自己為什麼就這樣了呢，原來不是挺好的，父親又結婚怎麼了，他對自己不好嗎？沒有後媽的照料，自己能過得這麼舒坦嗎？怎麼就想不開了呢？好了，現在傻不啦嘰地把自己搞得都留級了，後悔，真的很後悔，一下子想通了的施亮想到現在的自己，想到近在眼前的考試，悔得心都快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