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那風景閃耀著光輝,是因為我再沒有繪畫的願望和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變得無比純粹了。當我清楚地意識到死神即將臨近的時刻,心中就會強烈地映出生的影像來。
我打心裏熱愛自然,我是強烈感受到它的生命力的,然而每當作起畫來,便囿於題材的特異性以及構圖、色彩和技法等新的規定,而對那些更為重要的方麵,對樸素而帶有根本性的令人感動的東西,對存在的生命,缺乏準確地把握能力。我把這一切都當成落後於現代的陳舊的觀點加以否定。我認為隻有這樣才會求得新的前進。
另外,每當作畫的時候,我就一心巴望作品能在展覽會上取得優良的成績。經商破了產的年老的父親,長期臥病的母親和弟弟,他們給我經濟上帶來了沉重的負擔,我必須引人注目,在社會上出人頭地。朋友們一個個成了畫壇的寵兒,成了所謂流行畫家,而今隻剩我一個人了。我心情焦急,但腳步緩慢。因為我有這些想法,我的心就不能變得純粹起來。
把當時的心情分析一下,雖然條理不很清楚,但是我確實這樣對自己說過:要是萬一再有機會拿起畫筆——恐怕不會再有這樣的時候了——我將用眼下的心情,描繪我所得到的感受。
我的汗水混著塵埃在熊本市的焦土上奔跑著,我感到我的心都凝縮在一起了。
現在想想,我走上風景畫家這條道路,可以說是逐漸被逼迫的,是經受鍛煉的結果。在人生的旅途中,總有一些歧路。中學畢業時我決心當畫家,而且選擇了日本畫家這樣一條道路,這是一條大的歧路。戰後,我又走上了風景畫家這條道路,這也是一個歧路。應當說,推動我走上這兩條歧路的外在力量,遠遠超過我自身的意誌。我與其說是自覺地生存著,毋寧說是被動地生存著。可以說我是被造就成了日本畫家,也被造就成了風景畫家的。那麼這種力量叫什麼,我也不知道。
(陳德文譯)
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在我的心中。
夏天早晨的野外的道路。
我看到青森縣種差海岸牧場的寫生畫的時候,這條道路便浮現在我的眼前。
這幅牧場的寫生畫裏,正麵的丘陵上可以看到一座燈塔。我想,要是除去柵欄,馬群和燈塔,就隻畫一條道路怎麼樣呢?——自從有了這個念頭。一條道路的影像始終不離我的心頭。
光用道路構成畫麵行嗎?我有些不安。但是,除了道路,我再不想添加別的景物。這不是現實裏的道路的風景,我想畫出象征世界中的道路。我想畫的雖然不是某一個地方的道路,但考慮到各種條件,我依然從種差牧場著手構思。我認為那裏還算齊備些。不過,我的那幅牧場寫生是戰前畫的,相去十多年了,時至今日,那些道路依舊一成不變地存在著嗎?我不由擔心起來。
跑一趟也是徒勞。看來,不必受到這條道路的約束。一九五○年,那時出外旅行的條件尚不能說很好,不過我並非記掛這一點。當那最初觸發創作欲望的現實的風景完全改變的時候,心中剛剛形成的道路的影像會不會淡薄呢?我對此放心不下。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去看一看。當時東北本線因遭水災而不通,我乘奧羽線火車繞道青森抵達八戶。
到了種差海岸,隻見那條荒涼的道路,穿過一切如舊的牧場通向豎立著燈塔的山丘,緩緩地綿延著。
“還是該來呀。”我自言自語,佇立在那兒。
草地向海麵傾斜著,道路兩旁雜草叢生,筆直而和緩地向上伸展,接著向右方微微轉彎,便從視野中消失了。遙遠的丘陵後麵有一條橫線,看來那是路的延長。
然而,這條現實中的路和我心中浮起的十幾年前那條畫麵上的路,相去甚遠。作為總體的構圖,這丘陵和這道路相配合是可以的,但眼前的這條路,在夏日的陽光曝曬下,土地幹涸,野草枯萎了。路麵泥土所具有的沉寂的情感,兩旁草木和四周環境細膩的韻味,所有這些都消失了。對麵的山丘以前呈現出一條柔和的輪廓線,如今山頭的岩石已經裸露了。這是十年風雪洗刷的結果嗎?戰後破敗的殘跡,從陸奧邊陲的牧場的道路上也顯現出來了。
我想繪製一條溫馨瑩潤的道路。我說明了來意,便在牧場借住下來。一大早,太陽尚未升起,就對著道路開始寫生了。回到市川以後,每天早晨依然到附近河堤的道路上散步,觀望朝露壤壤的草木和土色,權作參考。就這樣。我為創作《路》積極進行準備。
路有兩種:回顧已經走過來的路;展望今後即將走的路。我想畫的是今後將要走的路。當麵對著和緩的上坡路時,我們就會產生即將跨越那裏的念頭;與此相反,當俯視著下坡路時,我們往往會覺得在回顧剛走過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