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繪製這幅《路》的畫麵時,既想到即將要走的路,也當成是已經跨越的路。這是絕望和希望交織的路。它既是遍曆歸來的路,又是重登旅程的路。它是對未來滿懷憧憬的路,又是對過去誘發鄉愁的路,然而,我把遠山的天空處理得明亮些,使遠方的路微微向右升起,消失於畫麵之外,因此增強了這是一條即將攀登的道路的感覺。
將人生比做道路,這是極平凡的。但是芭蕉鬆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戶時期著名詩人。把他那不朽的遊記題為《奧州小道》。這固然因為文中有對奧州山野的描寫,它既是現實中道路的名稱,又意味著奧州地方眾多細小的路徑,這些都是邊鄙地區的小路。然而,芭蕉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標題,可以說是將其作為旅途中的自己的姿影,象征著芭蕉的人生觀和芭蕉的藝術觀。我也時常旅行,我覺得旅行就是人生,就是藝術,作為遍曆的象征的道路,化成鮮明的形象,深深銘刻在我的心中。
我也走過各種道路。
早春山丘的路。新綠蕩漾的麥田,呈現一條條白色的紋路。桑園裏的桑樹尚未發芽。遙遠的群峰,白雪晶瑩。碧玉般的天空,飄浮著輕雲。
沿著溪流聯結著幾座寂寞的山村,杉樹的影子散落在古道上。葺著石板的屋頂。昏暗的房屋裏的蠶棚。織機的梭音。
走進森林深處,道路鋪著山毛櫸和樹的落葉。腳踩落葉鬆鬆軟軟的,發出輕微的響聲。這裏,就在這裏,白樺樹傲岸挺拔,林木深處楓葉鮮麗似火。
雪國的路。淨揀被人踩得結實的路徑走著。雪橇來了。為了躲避它而閃向一邊,一個踉蹌踏進深雪之中。少女的頭巾耀人眼目。
簷下清流潺潺。古樸的小鎮。格子窗下排放著花盆。明麗的晚霞,映照著板壁剝落的儲藏室。短幔。古老的招牌。
都市雨濕的柏油路。櫥窗裏的華燈,燈光滲進了路麵。地下酒吧騰起爵士樂的旋律。人們倦怠的麵容。寂寞。
學生帽上寫有又新又美文字的徽章。從鶯穀車站踏著櫻花,經過博物館旁,走在通向學校的道路上。
秋夜。美術館的牆壁上貼出了中選者的名單。黑暗中人聲如潮。初次中選,滿心喜悅,為了給神戶的父母打電報,腳步輕捷地在道路上奔跑。這是由公園通往坡下郵局的道路。
一個騎驢老人沿城根走來。石橋下邊,村女們一邊用棍棒槌打衣服,一邊洗滌。街道上的白楊在風中搖曳。這是熱河省承德的道路。
羅馬郊外的埃皮亞道路。廢墟,雲杉和傘鬆。保羅望見基督幻影的道路。夏雲。遠雷。
古老的裝飾著牆板的房屋,城門鍾樓的尖塔上擎著鸛鳥的巢。廣場上的泉水。馬車通過暮靄沉沉的石板道,馬蹄下火花迸射。這是拜恩州的古城。
從品川車站穿過燈火管製的黑暗的街道,到區公所領取應征通知書。走在雨後的道路上。
灼熱的瓦礫,斷落的電線,倒斃的馬匹。黑煙。日食般的太陽。空襲下的熊本的街道。
拖著母親的靈車走在荊澤的道路上。風猛烈地吹著,初雪閃亮的富士山,浮現在澄碧的天空。
道路的回憶是無盡的。今後還要攀登怎樣的道路呢?舒伯特的歌曲集《冬日旅程》是根據繆勒的詩創作的,全篇描寫了一個旅人在冬日的道路上踽踽獨行的身影,詠唱著人生的寂寥。那首有名的《菩提樹》是一首鄉愁之歌,通過一係列詩句,表現遊子在冬天的旅行中,回憶起城門泉邊菩提樹葉子下麵有一個令人消魂的場所。另一首《路標》,描述了徘徊曠野的旅人一見到路標就想起這條任何人都無法生還的道路。最後,旅人來到“旅館”,這是墳墓。“旅館”的標記是送葬的藍色的花朵,他想在這冰冷的臥床上休息一下疲憊的身體。然而他遭到旅館老板的拒絕,於是繼續徘徊。這是一條令人絕望的冬日的道路。我經過冬日的道路,好容易踏上綴滿朝霞的初夏草原的道路。
那年秋天,我把《路》送到第六屆“日展”上展出。縱長的畫麵,中央是一條灰黃的路,左右的田野和山丘一片青綠,天空狹長,呈現藍色。我考慮了這三種顏色在分量上的比重。作為展品,這是一個很小的畫麵,但如果再放大開來,畫麵就會失掉緊湊感。我想,使這種小巧的畫麵得以充實,對這種畫來說還是必要的。
經過孜孜不倦的圓滿而細致的製作,終於完成了。
這年,我首次成為“日展”的審查員。這幅《路》的展出,受到眾多人的好評,獲得畫壇和社會的承認。
人生的旅程中有許多歧路,比起自身的意誌來,我受到更大的外力的左右,這一點,我在本書的開篇中已經說過了。這種情況至今未曾改變。正因為我心中孕育著這種意誌,要攀登這條道路,所以我才完成了這樣的作品。不是嗎?可以說,它在我心中的地位,它的方向是早已定型了的。然而,這條路既不是被光明熾烈的太陽映照的路,也不是被陰慘的暗影包裹的路。這是一條在熹微的晨光裏恬靜呼吸著的坦坦蕩蕩的永生的路。
(陳德文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