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廢名(2 / 3)

若從秋心在散文方麵的發展來講,我好像很有話可說。等到話要說時,實在又沒有幾句。他並沒有多大的成績,他的成績不大看得見,隻有幾個相知者知道他醞釀了一個好氣勢而已。但是,即此一冊小書,讀者多少也可以接觸此君的才華罷。近三年來,我同秋心常常見麵,差不多總是我催他作文,我知道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他不能同一麵鏡子一樣,把什麼都收藏得起來。他有所作,也必讓我先睹為快,我捧著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種歡欣,我想我們新的散文在我的這位朋友手下將有一樹好花開。據我的私見,我們的新文學,散文方麵的發達,有應有盡有的可能,過去文學許多長處,都可在這裏收納,同時又是別開生麵的,當前問題完全在人才二字,這一個好時代倒是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雖然也最得耐勤勞,安寂寞。我說秋心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長,我們所欣羨不來學不來的,在他寫給朋友的書簡裏,或者更見他的特色,玲瓏多態,繁華足媚,其蕪雜亦相當,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秋心年齡尚青,所以容易有喜巧之處,幼稚亦自所不免,如今都隻是為我們對他的英靈被以光輝。他死後兩周,我們大家開會追悼,我有挽他一聯,文曰:“此人隻好彩筆成夢,為君應是曇華招魂。”即今思之尚不失為我所獻於秋心之死一份美麗的禮物,我不能畫花,不然我可以將這一冊小小的遺著為我的朋友畫一幅美麗的封麵,那畫題卻好像是潦草的墳這一個意思而已。

五祖寺

現在我住的地方離五祖寺不過五裏路,在我來到這裏的第二天我已經約了兩位朋友到五祖寺遊玩過了。大人們做事真容易,高興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我說這話是同情於一個小孩子,便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真的,我以一個大人來遊五祖寺,大約有三次,每回在我一步登高之際,不覺而回首望遠,總很有一個驕傲,仿佛是自主做事的快樂,小孩子所欣羨不來的了。這個快樂的情形,在我做教師的時候也相似感到,比如有時告假便告假,隻要自己開口說一句話,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總覺得告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總之我以一個大人總常常同情於小孩子,尤其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因之也常常覺得成人的不幸,凡事應該知道臨深履薄的戒懼了,自己作主是很不容易的。因之我又常常羨慕我自己做小孩時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讚美的,在一般的世界裏,自己那麼的繁榮自己那麼的廉貞了。五祖寺是我小時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從四祖,五祖帶了喇叭,木魚給我們的時候,幼稚的心靈,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麼的有名,天氣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見那個廟那個山了。從縣城到五祖山腳下有二十五裏,從山腳下到廟裏有五裏。這麼遠的距離,那時我,一個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夢一般的真個走到五祖寺的山腳下來了,大人們帶我到五祖寺來進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過門不入。這個,也不使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不帶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覺得悵惘。隻是我一個小孩子在一天門的茶鋪裏等候著,尚被係坐在車子上未解放下來,心裏確是有點孤寂了。最後望見外祖母,母親,姊姊從那個山路上下來了,又回到我們這個茶鋪所在的人間街上來了(我真仿佛他們好容易是從天上下來),甚是喜悅。我,一個小孩子,似乎記得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到現在那件過門不入的事情,似乎還是沒有話可說,即是說沒有質問大人們為什麼不帶我上山去的意思,過門不入也是一個圓滿,其圓滿真仿佛是一個人間的圓滿,就在這裏為止也一點沒有缺欠。所以我先前說我在茶鋪裏坐在車上望著大人們從山上下來好像從天上下來,是一個實在的感覺。那時我滿了六歲,已經上學了,所以寄放在一天門的緣故,大約是到五祖寺來進香小孩子們普遍的情形,因為山上的路車子不能上去,隻好在山腳下茶鋪裏等著。或者是我個人特別的情形亦未可知,因為我記得那時我是大病初愈,還不能好好的走路,外祖母之來五祖寺進香乃是為我求福了,不能好好走路的小孩子便不能跟大人一路到山上去。故寄放在一天門。不論為什麼緣故,其實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說明了,那時我一個小孩子便沒有質問的意思,叫我在這裏等著就在這裏等著了。這個忍耐之德,是我的好處。最可讚美的,他忍耐著他不覺苦惱,忍耐又給了他許多涵養,因為我,一個小孩子,每每在這裏自己遊戲了,到長大之後也就在這裏生了許多記憶。現在我總覺得到五祖寺進香是一個奇跡,仿佛晝與夜似的完全,一天門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這個夜真是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記憶。後來我在濟南千佛山遊玩,走到一個小廟之前白牆上橫寫著一天門三個字,我很覺得新鮮,“一天門”?真的我這時乃看見一天門三個字這麼個寫法,兒時聽慣了這個名字,沒想到這個名字應該怎麼寫了。原來這裏也有一天門,我以為一天門隻在我們家鄉五祖寺了。然而一天門總還在五祖寺,以後我總仿佛“一天門”三個字寫在一個懸空的地方,這個地方便是我記憶裏的一天門了。我記憶裏的一天門其實什麼也不記得,真仿佛是一個夜了。今年我自從來到亭前之後,打一天門經過了好幾回,一天門的街道是個什麼樣子我曾留心看過,但這個一天門也還是與我那個一天門全不相幹,我自己好笑了。寫到這裏,我想起了二天門。今年四月裏,我在多雲山一個親戚家裏住,一天約了幾個人到五祖寺遊玩,走進一天門,覺得不像,也就算了,但由一天門上山的那個路我仿佛記得是如此,因此我很喜歡的上著這個路,一直走到二天門,石徑之間一個小白屋,上麵寫“二天門”,大約因為一天門沒有寫著一天門的緣故,故我,一個大人,對於這個二天門很表示著友愛了,見了這個數目字很感著有趣,仿佛是第一回明白一個“一”字又一個“二”字那麼好玩。我記得小時讀“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起初隻是唱著和著罷了,有一天忽然覺著這裏頭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個字,乃拾得一個很大的喜悅,不過那個喜悅甚是繁華,雖然隻是喜歡那幾個數目字,實在是仿佛喜歡一天的星,一春的花;這回喜歡“二天門”,乃是喜歡數目字而已,至多不過舊雨重逢的樣子,沒有另外的兒童世界了。後來我在二天門休息了不小的工夫,那裏等於一個涼亭,半山之上,對於上山的人好像簡單一把扇子那麼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