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兒時的五祖寺其實乃與五祖寺毫不相幹,然而我喜歡寫五祖寺這個題目。我喜歡這個題目的緣故,恐怕還因為五祖寺的歸途。到現在我也總是記得五祖寺的歸途,其實並沒有記住什麼,仿佛記得天氣,記得路上有許多橋,記得沙子的路。一個小孩子,坐在車上,我記得他同大人們沒有說話,他那麼沉默著,喜歡過著木橋,這個木橋後來乃像一個影子的橋,它那麼的沒有缺點,永遠在一個路上。稍大讀《西廂記》,喜歡“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裏”兩句,也便是喚起了五祖寺歸途的記憶,不過小孩子的“殘照”乃是朝陽的憧憬罷了。因此那時也懂得讀書的快樂。我真要寫當時的情景其實寫不出,我的這個好題目乃等於交一份白卷了。
附記
民國二十八年秋季我在黃梅縣小學教國語,那時交通隔絕,沒有教科書,深感教材困難,同時社會上還是《古文觀止》有勢力,我個人簡直奈他不何。於是我想自己寫些文章給小孩們看,總題目為《父親做小孩子的時候》,這是我的誠意,也是我的戰略,因為這些文章我是叫我自己的小孩子看的,你能禁止我不寫白話文給我自己的小孩子看嗎?孰知小學國語教師隻做了一個學期,功課又太忙,寫了一篇文章就沒寫了,而且我知道這篇文章是失敗的,因為小學生看不懂。後來我在縣初中教英語,有許多學生又另外從我學國文,這時舊的初中教科書漸漸發現了,我乃注意到中學教科書裏頭有好些文章可以給學生讀,比我自己來寫要事半功倍得多,於是我這裏借一種,那裏借一種,差不多終日為他們找教科書選文章。我選文章時的心情,當得起大公無私,覺得自己的文章當初不該那樣寫,除了《橋》裏頭有數篇可取外,沒有一篇敢保薦給自己的小孩子看,這不是自己的一個大失敗嗎?做了這麼的一個文學家能不惶恐嗎?而別人的文章確是有好的,我隻可惜他們都太寫少了,如今這些少數的文章應該是怎樣的可貴嗬,從我一個做教師與做父親的眼光看來。現在我還想將《父親做小孩子的時候》繼續寫下去,文章未必能如自己所理想的,我理想的是要小孩子喜歡讀,容易讀,內容則一定不差,有當作家訓的意思。《五祖寺》這一篇是二十八年寫的,希望以後寫得好些,不要顯得“莊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