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倚天劍(1 / 3)

周遠心想柳銘卿語氣裏對王素相當不滿,對自己更是充滿了厭惡,倘若他沒有辦法解開縛魔索的話,隻怕早已經一口拒絕了。現在看他不僅去檢視了王素腿上的繩索,言語中也一直沒有離開縛魔索的話題,隻怕是大有希望,於是搶著回答,像是生怕柳銘卿突然要改主意一般。那緊緊勒如王素肌膚裏的黑繩,就像是勒在他自己的心頭,讓王素盡快擺脫這樣的痛苦,是眼下對他來說最緊要的事情。

“很好,很好,”柳銘卿像是聽到了正中下懷的言語一樣溢出興奮的表情,道,“實話告訴你,我在那山縫後麵現成就有調配‘杜桑汁’的成份,這‘杜桑汁’最起碼在二十年前是軟化波迪蔓藤最有效的藥水,是我當年受大司命府府尹黃正良大人的委托親手改良的。”

“啊,那太好了,”周遠幾乎要雀躍起來,心想大名鼎鼎的藥督府總管果然名不虛傳,“那我現在就隨柳大人去後麵取藥?”

柳銘卿點一點頭說,“可以,你現在過去將那把刀撿起來,隻要你在這裏當場自盡,我立刻就去調配藥汁,替王姑娘解開縛魔索。我柳銘卿從來一言九鼎,絕不食言,你盡可以放心!”

柳銘卿說完,王素就在旁邊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她剛才就已經預感到柳銘卿會提出類似的要求。柳銘卿痛恨於魔教犯下的滔天罪惡,大半生的努力都是為了消滅魔教,如果他認定周遠就是魔教新的轉世教主,又豈有放過他的道理。

不過真正讓王素擔憂的,倒不是柳銘卿提出這樣的要求,她害怕的,是周遠完全有答應這一要求的可能。就像周遠剛才一句話就能夠明白王素的心意,王素也能體切周遠心中的想法。似乎從燕子塢湖岸邊相遇那一刻起,兩人就有了這樣讓人溫暖的默契。

周遠隻愣了片刻,就昂然向柳銘卿說道,“好,柳大人,我答應你。柳大人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我又怎會信不過你,不過我也想請柳大人答應我一件事,請柳大人找到我的好朋友張塞,然後護送他和王姑娘離開鬼蒿林……至於營救燕子塢和峨嵋師生,為他們解毒,柳大人自然會去做,就用不著我在這裏多嘴了。”

周遠如此快地答應,不僅讓柳銘卿感到吃驚,更讓在江湖險惡中曆練多年的他生出警惕。從周遠單純的外表下,他寧願做出最壞的假設。江湖上多少人為權力金錢鬥得死去活來,為了保住性命,更是能做出更加卑鄙齷齪的事情。柳銘卿並不了解周遠進了鬼蒿林後一路走來的痛苦和糾結,很難相信周遠真的可以這樣說放棄就放棄自己的生命。

“好,我答應你!”柳銘卿說道,一邊暗暗運起功力戒備,“我一定盡我所能,設法找到你的朋友,並帶他和王姑娘離開聽琴雙島。”

周遠滿意地朝柳銘卿點一點頭,轉身去撿剛才落到地上的那把長刀,卻見王素早就已經握在手中,將明晃晃的刀尖對準了他。

“你給我站著別動!”王素用命令的口吻朝他說道,然後她轉過頭,看著柳銘卿道,“柳大人,你好糊塗,不管你過去有過什麼不幸的遭遇,請你捫心自問,你真的相信一個人的命運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嗎?我們人之所以為人,為萬物之靈長,就是因為我們有思想,有情感,有自由的意誌,不是嗎?世間那麼多生命當中,隻有人會真正有意識地為了挽救他人,或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去犧牲自己的生命,你難道不知道嗎?柳大人,難道說你認為人一生中的行為意圖,隻是如山中落石那樣,隻要給定了初始的狀態,便可以計算出隨後的軌跡嗎?即使人真的是被命運的因果支配,這千年百世裏又有多少錯綜複雜的因緣際會,即使是慕容公子那樣的天才,又怎可能計算梳理得清楚呢?”

王素這番話在心中已經醞釀了很久,在這一時刻一口氣噴湧而出,連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訝異。

王素的話對周遠起的作用,顯然要比對柳銘卿大得多。當周遠從王素口中聽到“自由意誌”這四個字的時候,隻覺得渾身一顫。他在燕子塢的第一年開始係統地學習高等數學和格致理論時,就有一段時間不可遏製地開始冥想各種形而上的問題。比如日月星辰究竟是亙古不變,還是有起始和終結?人從何時誕生,又將去向何方?“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又比如人是否和世間萬物一樣受因果規律的支配,而人是否擁有、或者說能夠擁有突破這因果規律的自由意誌?他在玄機穀上空的絲網中爬行,在那神秘的橢圓型石室中時,也曾想到過同樣的問題。此刻被王素提起來,一時間竟又呆住了。

但是柳銘卿完全沒有花時間去細想王素話中的含義,他隻是表情痛苦地朝王素搖搖頭,說,“王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喜歡他什麼……許多給武林帶來大災難的人,並不是一生出來就長著青麵獠牙的,他們中有許多在小的時候也都是翩翩少年,討人喜歡,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內心裏的那股可能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邪惡就會悄悄地滋生出來。王姑娘,我請你設想一下,就算這位周公子僅僅是有可能成為魔教的教主,這難道還不夠可怕嗎?就是這個現在站在你我麵前的人,他將來或許會害死千千萬萬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毀滅千千萬萬個家庭!這種可能性本身還不夠可怕嗎?如果將來這一切真的發生了,王姑娘,你會不會為了你曾經有機會阻止這一切卻沒有去做而後悔?”

“我才沒有喜歡他!”王素紅著臉否認。其實她內心裏知道,柳銘卿剛才說的話裏,她一樣都否認不了。剛才她雄辯滔滔地說出沒有人有能力去確定一個預言是否正確的時候,她其實同時也說出了沒有人有能力去確定一個預言是否錯誤。

如果周遠將來真的變成一個魔頭,她會後悔嗎?她無法知道,因為她連去設想這種可能性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柳大人,即使沒有預言,誰又能說自己內心裏一點邪惡都沒有呢,”王素說道,“我記得方證大師曾經說過,一個真正的好人並不是說他從來就沒有萌生過一絲邪念,而是他有足夠的堅強和勇氣去和自己的邪念鬥爭……柳大人,你難道對人性中的善良失去信心了嗎?你難道認為周遠連一個機會都沒有資格擁有嗎?”

“你說對了,”柳銘卿冰冷地說,“我不再相信那些了,我已經給過機會了,我曾經給了蘇婉機會,但是我現在很後悔,本來這一切都不必要發生的,我給了她機會,其實是害了她。這一次,我不會再去犯同樣的錯誤了。”

柳銘卿頓了一頓,然後說,“王姑娘,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請原諒了!”

柳銘卿語音剛落,整個人就快捷無比地朝王素移動過去,一掌朝她的右肩劈下。他剛從石縫中走出來的時候,步履蹣跚,顫顫巍巍,一副隨時像要癱倒在地上化為齏粉的樣子,但是這如脫兔般的步伐,才重新又使人想起來他和黃毓教授一樣,是從少林畢業的頂尖高手。

王素驚叫一聲,舉刀向柳銘卿的手砍去。她心裏知道柳銘卿這一掌多半是虛招,但是她雙腿無法邁動,判斷清楚虛實也沒有太大的意義,隻能勉強見招拆招了。

果然柳銘卿身法一轉,已經掠到王素的身後,化掌為爪,朝王素的左肩抓落。王素認得這招法是少林著名的龍爪手。

王素在地上轉身絕對趕不上柳銘卿的速度,手中的長刀她也完全使不慣,要化解精妙的龍爪手,幾乎是不可能。這時候一股直覺湧上王素的心頭,她向前一撲,朝左邊兩個急滾。

這一撲一滾,完全是吃了這一頓,不顧下一頓的低級防守。雖然絕對能夠避過當前這招龍爪手,卻完全失去了對對手方位的把握。但是王素心裏隱隱覺得,隻要避開眼前這一招,或許暫時就足夠了。

果然一股強勁的掌力在王素預期的時刻從王素預期的角度打過來。

周遠終於從“自由意誌”的冥思中掙脫,及時用降龍十八掌來替王素解圍。

其實如果有時間讓周遠細想一下,他應該能夠想明白柳銘卿多半隻是想點住王素穴道,控製住她,絕不會真正去傷害她。或者對方換了是季菲的話,他可能一瞬間裏也能反應過來。但是事情一旦牽涉到王素,周遠的判斷力就難免有些遲鈍,心裏的承受限度也會降低許多。先前看到格致莊的村民圍著王素,他就一下子認定是他們在欺負她。這一回柳銘卿突然朝王素動手,他也就不假思索地出招了。

從周遠的角度來看,王素的一撲一滾成為了唯一合理的招法,她為周遠讓出了一個完美的角度,來使用“亢龍有悔”進行攻擊。

若幹年後,王素和周遠就是因為這種珠聯璧合般的默契,被逼著去參加“華山論劍”的混雙項目。這當然已經是後話了。

“嘿,降龍十八掌!果然是魔頭!”柳銘卿大喝一聲,急忙閃避,卻仍是被掌風帶到,向後摔出去。但是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間,柳銘卿卻伸指朝周遠一彈。

“當心!”王素已經坐起來,朝周遠示警。借著搖曳的火光,周遠隻看到空中隱隱有一道如水波一樣流動的暗痕,從柳銘卿那裏像自己傳遞過來。周遠猜出來這是什麼,但是卻已經沒有時間躲閃,隻感到胸口一陣劇痛,向後倒去。

柳銘卿這一招,就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名揚天下的“拈花指”。

自周遠掌握量子內力以來,通過和王素的對練和一些簡短的實戰,對掌、拳、刀、劍招法的觀察和防禦,已經有了相當的提高。但是第一次遇到“拈花指”這樣通過氣波傳遞的隔空攻擊,卻是一點經驗都沒有。要不是柳銘卿是在遭受亢龍有悔之後很勉強地使出這一招,周遠很可能就已經喪命。

亢龍有悔將山崖震得隱隱晃動,柳銘卿和周遠分別從地上爬起來。

“你現在還想抵賴嗎?”柳銘卿喘息著,一邊冷冷地說,一邊朝周遠走過去。

周遠發現自己打傷了柳銘卿,心中愧疚,一下子也理屈詞窮。他隻感到經脈燒灼,胸口悶痛,降龍掌法是決計無法再使出來了。

“柳大人,等一等……不要啊!”王素很清楚周遠仍然無法適應“亢龍有悔”對他經絡巨大的壓力,現在又被“拈花指”打傷,隻怕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了。

“周遠的血液裏也有他母親蘇婉的遺傳,你就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嗎?”王素用哀求的語氣說道。她心中抱著最後的希望,隻盼柳銘卿看在蘇婉的情分上網開一麵。

但是柳銘卿對王素完全不予理睬,堅決而又謹慎地朝周遠逼過去。看到周遠竟然使出了降龍十八掌,柳銘卿已經徹底把他當成是魔教的大魔頭來對待了。

王素知道言語上已經沒有了勸動柳銘卿的可能,便絕望地想趕過去救援。可是隻要她一把內力聚到手掌上,腿上的縛魔索就會趁虛而入,進一步嵌入她的肌膚裏麵。王素顧不得疼痛,右手發力,將那柄長刀朝柳銘卿擲過去。

柳銘卿正處在與魔教教主對決的狀態裏,視聽上都是高度戒備,他的視覺因為長期待在黑暗的環境裏,已經退化得非常厲害,但是聽覺因為同樣的原因卻變得比以前更加敏銳,因此對王素所擲長刀的速度、線路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另外,柳銘卿也早就料到王素會設法救援。在他的眼裏,王素和二十一年前的蘇婉一樣的已經迷失在女子的癡情裏,無可救藥。

不過柳銘卿心中終究還存著一份惻隱,他原本準備點住王素的穴道,讓她昏睡過去,就不必看到自己殺死周遠的場麵。但沒想到他對王素的攻擊卻讓周遠展露出傳說中隻有魔教轉生教主才能夠學會的降龍十八掌,他便收起了憐憫之心,一心一意去擊殺周遠了。

柳銘卿微一側身,然後伸左掌準確地在長刀的刀麵上一撥,那長刀立刻改變方向,朝周遠疾射過去。

柳銘卿這精妙的一撥,用的是“羅漢擒拿手”中的招法。“羅漢擒拿手”原本是少林絕技中用來近身對戰的武功,和武當的雲手、峨嵋的芷若汀蘭手還有燕子塢的燕尾掌齊名,對內力的要求較小,而對出招的速度和精度要求極高。

柳銘卿用這一招在間不容發的時間內去改變高速飛行中兵器的方向,可以說既需要想像力,又需要對各路武功的融會貫通,同時還需要有對局麵高屋建瓴的構思和把握能力。

如果柳銘卿使用須彌山掌去封擋,或者用少林穿花掌這樣需要運轉內力的招數去撥打長刀,那麼氣力催吐出去以後必須要有一個短暫的回聚的空隙。麵對一個身負降龍十八掌絕技的對手,這無疑是奉送給對方施展長處的機會。因此柳銘卿用本該是攻擊腕、肘、肩、頸的擒拿手去直接撥打兵器的刀麵,雖然驚險,卻讓他可以立即滑步向前,依據周遠躲閃的方向環環緊扣地進行下一招攻擊。

王素看到柳銘卿不但輕而易舉躲過自己的飛刀,還巧妙地將飛刀變成下一招攻擊的探路石,心中既是無奈地傾佩,又是冰冷地絕望。

周遠心中也忍不住讚歎柳銘卿一招之間所表現出來的高明的武學構思,他雖然對飛刀的來路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因為胸中氣滯,腳下根本使不出輕功。另外,麵對武林中曾經赫赫有名的前輩,周遠還是不免有些心怯。

應急的本能讓周遠向後一倒,鼻尖堪堪避過長刀的刀鋒,但是他同時也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仰麵摔倒在地上。他知道柳銘卿隨著長刀必定已經疾攻過來,卻已然不知道該如何防禦,因為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方的位置。

這場對決其實已經結束。

但是周遠並不感到恐懼,也沒有什麼不甘心。他無論如何都不是柳銘卿的對手,而柳銘卿要殺死自己的意誌也無論如何不會改變。他本來就已經準備好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柳銘卿為王素解索,剛才的一切隻是為樂曲的終章又增加了一段簡短的插曲。

周遠躺在地上,感到一股濃重的疲憊感就像鬼蒿林裏冰冷的湖水那樣由胸口湧上,快速地沒過頭頂。周遠分不清這種疲憊是來自於生理還是心理,抑或是兼而有之,他隻感覺到一種不顧一切,放棄所有的放縱,和一種痛苦糾結終於到了盡頭時的解脫。

周遠閉上眼睛,等待著最後一擊的來臨。等到這最後痛苦的一瞬過去之後,他就再也無須恐懼被人誤解、抑或擔心自己真的就是魔教的教主。

他聽到王素發出一聲驚呼,她的聲音動聽而又顯得遙遠,好像已經是另一個世界裏的天籟了。周遠為這是他此生聽到的最後的聲音而感到欣慰。盡管命運看上去是在和他開很殘酷的玩笑,他仍然懷有,因為是命運讓他在燕子塢湖畔遇到了王素……

然後周遠聽到王素的驚叫聲戛然而止,四周在長刀刺入他身後的岩壁發出“噌”地一聲後驀然寂靜了下來,預計中柳銘卿的致命一擊並沒有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