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什麼事兒都得有最後一次,否則人生更輕更賤”是無可置疑的。因為一個人如果長生不老,他生命中的任何事情就都沒有意義了。可是為什麼前麵還要有一句“滿天星鬥連成一片,璀璨迷離”呢?在我看來,這不是通常所見的散文家的寫法,而是一個詩人的寫法,把兩個表麵看起來不能直接發生關係的句子並置在一起,反倒產生一種特殊的效果。
《午夜之門》裏有一篇《巴黎故事》,在巴黎的時候,“我住威尼斯街(ruedevenise)七號。威尼斯街兩米來寬,百十米長,恐怕是巴黎最短小的胡同了。它緊挨蓬皮杜中心,像巨大廣場的一道褶皺,不易察覺,很少有遊客鑽進來。而我們這些居民卻獲得了某種類似虱子的隱蔽視野,比如,從胡同深處可看到蓬皮杜中心新建的巨大電視屏幕,好像鄉下人對現代化的窺視。”“褶皺”和“虱子”的比喻都非常生動、有趣。
有一篇關於美國大詩人蓋瑞·施耐德[4]的文章。這位曾經是“垮掉一代”的重要人物,現在大學教書,他熱愛環保運動,受佛教文化影響很深,在積極推廣佛學的同時也沒有放棄自己的文學創作。有一年,北島去他們家,看到他的太太病情嚴重,要到華盛頓做第二次手術,於是約好等太太身體複原了再來做客。“這是個很渺茫的承諾,但我們每個人都會珍藏它。這承諾已存在了四萬年。”為什麼是“四萬年”?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解釋,整個一地老天荒的感覺。像他寫蓋瑞·施耐德臉上的皺紋,“像古墓一般的沉穩”,兩處的氣息貫通起來。
北島說當年剛開始寫詩的時候,寫完總要朗誦,有一篇《朗誦記》形容當時的情形,想起小時候,譬如文化革命時期流行集體朗誦,“由毛澤東領讀,排在後麵的難免跟走了樣,變成反動口號。再說按中央台的發音,聽起來有問題:好像全國人民一句句糾正他老人家沙啞的湘潭口音。”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散文大國,古今散文的寫法卻截然不同。過去用文言文,今天用白話,像林語堂、周作人或吳魯芹這樣的作者是能夠把現代與古典嫁接起來的,然而到了現在,我們該怎樣把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呢?
關於這一點,北島說,“寫散文跟任何行當一樣,恐怕越學越難,由於從頭校對,我得以回溯源頭縱覽路向,真懷疑自己有多少長進。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等牛壯實了,老了,大概連貓都怕。這是寫作自覺與自由的悖論。”沒錯,你越是清楚,你就越好像覺得這個東西不容易做了。他說,“現代漢語或白話文,從‘五四’算起才不過90年,與古漢語相比,無疑是年輕的語言。現代漢語因為年輕而不成熟,因不成熟而有無限發展的可能,對用它寫作的人來說,可謂生逢其時。”
換言之,北島認為當下正是寫作的大好時機,每一個寫散文的人都可以嚐試不同的路線。有些人注重文辭上的雕琢,比如現在很多讀者就非常在意一篇文章的文采好不好,但什麼叫做“文采”呢?卻又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概念。像毛尖那種寫法,自然讓人覺得文采不錯,陳丹青和餘秋雨的文采當然也很好。而無論是民國的吳魯芹抑或是現在的北島,他們寫起散文來反而不那麼注重詞彙上的雕琢,而是用心去結構整個句子和篇章。吳魯芹的寫法更古典一些,北島則擅長運用詩意的想象和比喻,他的文字間永遠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感。
北島也很幽默,他講到在布拉格開一個文學會議,是大陸的地下流亡文學雜誌《今天》和捷克文學雜誌《手槍評論》的同仁聚在一起開會,共同討論大家當年的處境。“臨走頭天晚上,在一個中世紀的地窖裏為我們舉辦了詩歌朗誦會。散場後,突然一個天仙般的女人出現,馬丁介紹說,這是《手槍評論》新任總編輯。她落落大方,在我們桌旁坐下,引起中國文學的一次騷動。”因為來的這幫都是中國作家,“她說她正在寫一篇戲劇評論,李歐梵的腦門兒發亮,對捷克戲劇給予高度評價;張棗端著香煙,猛烈抨擊美國霸權文化的入侵;隻有麥平咪咪笑,話不多;我忘了我說什麼了,肯定也語無倫次,我琢磨,一個由美女領導的刊物,大概工作效率極高。若她向李歐梵約稿,必應聲而至,用不著像我那樣得磨破嘴皮子。”
看到此處,你雖然覺得好笑,又不會失聲大笑,幽默融於作者對這個世界嚴酷而冷靜的關照中。有一天,北島在巴黎遇到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陸學者,兩人一起喝酒聊天。“可以想象當年他在北京授課的風采,如今他遠離文化中心,忙於生計,難得有我們這樣忠實的聽客。他咂著白幹,掰開大拇指,古今中外那點兒事被他一一道來。酒過三巡,最後說到海外的生活,不免有些黯然了,我們告辭出門,夜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