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色筆記(4)(3 / 3)

他無論如何都寫不好那種貴族生活,因為他沒這個經曆。但如果把這件事反過來,縱使你生活經曆豐富,當過海上船員,遊曆世界各地,並不保證你能寫出好作品。經驗同時是一種主觀感受,需要有一套框架去把生命中遭遇的事情承載起來,理解它,辨別它,使之成為有意義的事。譬如看到街邊一個蜷曲身子的老太太,若是不敏感的人,可能隻把她當成一道尋常的都市風景。但你如果敏銳一些,說不定會聯想到她的身世……經驗就是這麼來的。所以駱以軍講的經驗匱乏,指的不是生活經曆的匱乏,而是缺乏一套能夠把生活經驗組織起來的框架。他羨慕很多大陸作家不隻經曆過時代的滄海桑田,而且仿佛被賦予了一種敘事能力,去描述生命中事件的起承轉合。

駱以軍的生活經驗有限,於是他拚命讀書,在書本上為自己虛構出一個框架,如此就產生了一種帶有書麵感傾向的文字,跟大陸作家常常給人的口語感覺不一樣。駱以軍的作品強調“性”、“暴力”、“家族故事”,那些華麗的遣詞造句背後是一大套近乎狂亂的想象力。這想象力愈演愈烈,每一次好不容易接近問題的核心,寫出一些東西,又發現還有一些東西不夠深入或被忽略,於是從頭再來。《西夏旅館》可以說是他過去所寫題材的重現,而且寫得更充滿魔性的猖獗。

駱以軍的父親二十多歲跟著蔣介石來台,與過去生活的土地、族群全部切斷,在陌生島嶼重新開始。這一代人常常懷念過去,回想那片失落的土地,可是當他們年老時真的有機會返鄉,才發現那個現在的故鄉早已是“他鄉”了。駱以軍在外省人的圈子長大,聽大陸各地方言,吃大陸各地食物,想象那裏的種種故事。然而一出門看到的是台灣本土之物,遇見“本省”同學,感到自己是那樣格格不入。雖然如此,他自己有了小孩以後,這孩子就會成為徹徹底底的台灣人,外省人在他這一代終結了。

中國曆史上有過一個滅絕的部族:西夏。西夏王朝的奇妙在於,它曾經非常強盛,有自己的文字和政治製度,但很快就像煙一樣在西北荒漠上消失了。這是一個謎一樣的王朝,它的文字到今天仍不能被完全讀懂。駱以軍用小說的形式把西夏的滅亡表現出來,騎兵南下逃亡與“外省”第二代流落孤島異曲同工。然而,他要講的還不隻是以古喻今反映台灣外省人的生活狀態,而是要找出中國曆史上那種消失的人,他們的命運和消失的過程。所以,旅館是他小說裏經常出現的意象,很多旅人在此經過、居住、留下故事,但終究會離開,徒留一些神秘傳說。《西夏旅館》裏許多不同時代的人一個個華麗登場,又突然進入虛空中。那些破碎的記憶無法用完整的故事穿起來,你隻能像在旅館一樣,將一間間房子隨機地打開,一瞥不同門後那不同的世界。

《西夏旅館》時間感綿密,人稱常常變換,情節推動緩慢,貫穿其中的主角圖尼克自稱是西夏後裔。他聊起外省人的遭遇時說:“很多別的民族,比如說猶太人,他們有《聖經》,有《出埃及記》,或者印度人有《摩嗬婆羅多》,伊斯蘭教徒有《古蘭經》,可以把他們個體存在遭遇的所有事情融合進一個很大的整體。可是,我們這些人沒有這種東西,我們隻能一代一代斷簡殘章傳遞著單一一代所發生的故事。我們一代一代說故事的父親們全是一片一片的魚鱗,永遠無法鑲嵌組成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