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老板沒有錢(2 / 3)

“蔣文文。”

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當我老板穿著他從淘寶上買來的、四十七塊包郵的男士斑點睡衣,頂著鳥窩狀亂糟糟的頭發和兩隻青中帶黑的大眼圈喊我的名字時,我居然已經不覺得刺眼了。

“你和你的大學同學還有聯係沒?”

“有。”

我老板果然還是熬不住了,但讓我稍稍意外的是,我以為比起我的同學,他會更傾向於讓我去求助我的父母。

“把能約的都約出來,請大家一起吃個飯。”他開始從睡衣的口袋裏向外掏錢給我,兩張一百的、一張皺巴巴的五十、一張二十、兩張十塊,還有一堆揉成團的一塊。

“宋總……我還是自己出錢好了。”

我老板執著地把那一堆紙幣塞到了我手裏,補上一句:“問問他們的公司有沒有意向要合並的。”

我突然有點不太相信我的聽力:“是‘合並’還是‘收購’?”

合並跟收購還是很不一樣的,前者是兩家公司合在一起成立一家新公司,後者是大頭出錢把我們買了。不同的名義,權力的分配也會非常不同。

我老板垂下眼來靜靜地和我對視,我猜他大概是很想營造出以前那種惹人憐愛的效果,但那兩隻大腫眼泡配著他一身廉價的睡衣,我很想拔腿就跑。

“合並,實在不行就收購。”

……這才對嘛!

“我們收購他們。”

……

我覺得我的老板肯定是昨天晚上熬夜逛淘寶逛傻了,說出這麼不切實際的話。

參加同學會還是有點小心酸的,我的同學們這時候差不多都做到了五百強企業的中高層,而我這個曾經的班長還耗在一個即將倒閉的公司裏。

我很快就變成了大家的關心對象,那個寶潔HR的同學問我:“你還是沒給你老板遞辭呈嗎?我們這一輪的招聘都要結束了。”

我不知道到底應該點頭還是搖頭,正在糾結,第二個同學又問:“哪個老板,還是以前那個嗎?給我們講過課的那個帥哥?”

我挺想告訴她現在我老板已經不喜歡“帥哥”這個稱呼了,他喜歡別人叫他“美男子”。

“班長你也真是……以前你被他挖走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多羨慕,結果現在你反而成了我們中間混得最慘的。”

飯桌上突然一陣安靜,我後知後覺地抬起頭,發現所有人都在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最後還是我那個HR的同學打破了尷尬,她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手:“辭職吧,你自己也說過跟麵包比起來什麼都是虛的。這叫及時止損。”

我知道她們說的都是對的,一直以來我也確實是這麼想的,可心裏想的一旦從別人的嘴裏聽到,我又開始覺得委屈。

“我們現在已經在節省各項開支了,我老板為了省掉保安的工資都自己睡公司了,還有,我們真的在努力尋找合並的對象了,你們知道我們究竟有多努力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們大概一致認為我是在說一個冷笑話,愣了一下,全部開懷大笑起來。

的確,在上位者的眼裏,失敗者為了生存下來做出的全部努力也僅僅隻是他們能力不夠的證明而已。

我明明一直都知道這一點,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鼻頭還是抑製不住地開始發酸。

我的老板,在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明明是那樣意氣風發的。

(五)也許我才是那個真正利欲熏心,且殘酷無情的人

大三的時候學院給我們安排了實務課,不講書本,請來的全部都是校外知名的金融家或者企業家,一節課換一個。我老板就是當時學校請來給我們講課的老師之一。

那堂實務課打鈴半個小時了他人還沒到,那時我還爭強好鬥得像一隻母老虎,左等右等等不來人,就隱隱有了想要孤立這個老師的想法。

我和副班長把階梯教室裏的同學劃成了兩撥,開始做模擬談判。年輕人火氣都大,我們談著談著就忍不住吵了起來。最後我這一組吵贏了,因為我的表情最凶、嗓門最大。

我們吵了整整兩節課,最後打鈴時才發現上課的老師其實已經來了,他就貓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中間,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臉紅脖子粗、夾雜各種問候祖先的詞彙不雅地吵了兩節課。而且他還長得那麼好看,那天正好是立夏,他穿了一件粉色的襯衫,配著一件雪白的薄外套,優雅地坐在那兒望著我們笑,生生把我們襯成了一群鄉野潑婦。

下課之後我老板來找我,第一句話就是:“同學,我看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必成大器的好材料,不如來和我一起管理公司吧?”

如果不是相信學院找客座教師的眼光,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把他打出去。

但我老板,他在那麼多人裏選擇了我,向我鄭重地遞出了橄欖枝。

我現在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我老板手把手教給我的。

第一次接待泰國的出口商,對方喜歡吃海鮮,我不知道我老板對海鮮過敏,興衝衝地訂了一桌全蟹宴。我老板全程笑眯眯地陪著客人把飯吃完,當天晚上就被送進了醫院。

第一次被客戶騙,新簽的合同預付款打過去以後沒有收到貨,打電話去問才知道那邊公司的合夥人卷著資金跑了。我跟著我老板追到越南去討說法,下飛機的第一天錢包就被偷了。印尼的夏天能把人曬脫一層皮,我們兩個身無分文地蹲在異鄉的街頭。當我以為我要死在這裏的時候,我老板一臉沒心沒肺地恐嚇我:“不準哭,再哭就把你賣給那邊那個踩人力車的黑大叔!”

第一次參加商業酒會,一臉奸猾相的上市公司老總借著敬酒的幌子調侃我。周圍一群西裝革履的經理人沒有一個出手相救的,我惡心得想哭,又怕推拒的動作太明顯得罪了人。最後是我老板黑著臉把我從桌邊拉開,一本正經地訓斥我,女孩子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知道自尊自愛。

……

還有好多,所有人都讚美我舉止得體,質疑我為什麼要繼續給一個走下坡路的公司工作,他們並沒有看到是我老板讓我變成了這樣。

我的老板,他也是我的伯樂。可他教了我這麼多,還是不能讓我在公司遇到危機的時候留下來,為他赴湯蹈火。

也許我才是那個真正利欲熏心,且殘酷無情的人。

一頓飯吃得我百感交集,被以前的同學們用同情的目光審視著,到了最後我也還是沒能把合並的問題問出口。

剛回公司我就看到財務部的小路不停衝我使眼色:“宋總跟人出去了。”

“哦。”

“……你不問他是跟誰出去的嗎?”

我伸手想去摸一摸小路是不是在發燒,卻被她毫不客氣地拍掉了:“是杭團的董事長,那個每次恨不得把眼珠子摳下來黏在宋總身上的老女人!”

“……”

杭團也是我們市做食品的老牌企業了,聽說原本隻是一家名聲不錯的熟食店,在政府的扶持下才一直做到了本市熟食界龍頭的位置。他們現在的老總叫史殷,是個女人。史殷直接從她病逝的丈夫那裏繼承了公司,她愛玩、不擅經營,杭團的業務在她手上縮了不少水,但至少聲望還在。

我聽到胸腔裏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來不久前開玩笑時我們還調侃過我老板,說他最有前途的職業不是開公司,而是當一個專討女人歡心的小白臉。

沒想到我老板為了公司,真的連色相都豁出去了。

(六)至少我終於確信了一件事,公司對我老板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下班時間馬路上車流正密,我坐在計程車後座上,滿腦子都是我老板衣衫半褪跟史殷有說有笑的畫麵,心裏是說不出的苦味。就在十五分鍾前我給我老板打電話問地點的時候,他的聲音裏都已經帶上了醉意。

我隻能像個神經病一樣不斷地催促司機“再快一點”,但如果真要發生什麼的話,十五分鍾已經非常足夠了。

下車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決定,踩著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衝進飯店,揪著路過的服務生問清了桌號的位置,第一眼就看到了西裝革履的我老板。

我老板跟史殷麵對麵坐著,正在非常純潔地吃飯。

那一瞬間我突然非常想哭,還來不及探究心口那種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的輕鬆感到底是什麼,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向他跑去。開口的時候,我的聲音甚至有一點委屈:“宋總,你為什麼吃飯也不帶上我?”

我老板今天穿的也不知是淘寶滿大街的“全場包郵”裏的哪一套,看上去還挺像真貨。他衝著我“嘿嘿嘿”地笑。

“……”

“你老板喝醉了。”我們旁若無人地對視,最後還是被冷在一邊的史殷先出聲打破了沉默,她臉上的神情不太愉快,“既然你來了,人也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了。”

我還深陷在我老板喝醉了之後暴露出來的蠢態裏不能自拔,沒回過神,史殷已經飛快地離開了。

最後還是飯店的服務生幫我一起把我沉得像死豬一樣的老板抬上了計程車,我報出了他別墅的地址——盡管這段時間以來,我老板為了省請保安的費用一直住在公司。

別墅的燈是亮著的,我把我老板放在車上下去敲門,開門的是個小山一樣壯的中年男人。他滿臉戒備地看著我:“什麼事?”

“我是宋總的助理蔣文文,他喝醉了,能不能麻煩您幫我一起把他從車上抬進去?”

“什麼宋總?”那個男人的眉頭立刻皺成“川”字形,“抬什麼進去,這裏是我家!”

“宋總,宋武,不是這裏的主人嗎?”

“哦,你說宋武。”那個男人又“哦”了一聲,“他已經把房子賣給我了。”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車裏的,司機還在不斷催問我下一站去哪,我恍惚地報出了我家的地址。

我的老板,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時候,把他的房子賣掉了。

他一定是真的很缺錢很缺錢,缺錢到走投無路了,才會賣掉房子,一連好幾個月吃住都在公司。我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執著,公司沒了就沒了,他還年輕,隨時都有重頭開始的機會,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賠進去。

但至少我終於確信了一件事。

公司對我老板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七)他是我生命裏的光,是我的救贖,是支撐我活下去的信仰

沁香苑是富人們雲集的別墅區,我一直都知道這裏,卻是第一次來。

我的父親和他的妻子都不在,他公司裏的助理接待的我,非常公事公辦的語氣:“蔣小姐,蔣先生和夫人現在不在國內,你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對我說。”

“我想……借一筆錢。”

雖然說是借,但我即將開口索要的數額,應當是我這一輩子都還不起的。

助理的表情依舊非常冷淡:“蔣小姐需要多少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可以幫到我老板,權衡一番,最後還是很“獅子大開口”地說出:“兩千萬。”

助理離開座位打了個電話,我猜他是向我的父親請示去了,果然回來的時候他說:“蔣先生願意給您一千萬,至於剩下的一千萬,”助理頓了頓,“蔣先生說您可以去找您的母親。”

於是一天之內,我連接見了兩個“親人”。

我的母親倒是在家,不僅我母親在,我母親的丈夫和她的兩個繼子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