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楚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沒聽懂,又像是聽懂了。
兩人去了一家日料店,喬楚興致勃勃地翻著菜單:“這個要一份……唔,這個也要……啊,今天有這個啊,前幾次我來晚了,都售罄了,今天一定要吃這個……啊,這個是新品吧,看圖片好像也不錯,我們也要一份吧?”
對麵的葉昭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日料嘛,來來去去不就是那幾樣東西,有什麼好興奮的?”
她話音剛落就被喬楚拿酒水單狠狠地拍了一下頭:“哎喲,我X,幹嗎動手啊?”
喬楚怒其不爭:“掃興。”
吃到一半,喬楚揚起手來正要叫服務員添水,忽然看到了什麼,整個人呆了一秒,原本揚起的手便尷尬地僵在空中。
葉昭覺抬頭看到喬楚這副模樣,忍不住好奇地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這一望,她渾身一顫,如遭電擊,原本就遲緩的思維徹底停止運轉。
隔著三張桌子,她看見了齊唐。
世界太大,城市太小。
上一次見到他是在哪裏?葉昭覺茫然回想,噢,還是在那家不對外開放的咖啡館裏。
發生了什麼事?好像都忘得差不多了,模模糊糊記得卲清羽打了一通電話來,可是在那之前呢?應該還有另外的情節,更重要的情節。
硬要去想肯定能夠記起來,可是葉昭覺不願意回想,那段日子經曆的所有事情都像是生命裏平白無故多出來的瘡疤,使她原本就不那麼美好的人生又增添幾分猙獰。
她望著齊唐,像是被定住了,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叫嚷著,別看了,別看了,可是目光偏偏就是不肯收回。
當你長久地凝視著一個人的背影時,那個背影也會回過頭來凝視你。
當齊唐走過來坐下時,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其實才不過一個季節更替,為什麼好像已經度過幾世輪回?
齊唐先和喬楚打招呼,兩人寒暄了幾句之後,他才轉向葉昭覺:“很久不見。”
“也沒有多久。”葉昭覺刻意控製自己不去看他,但依然聽得出自己聲音中那些輕微的顫抖,它們不易覺察,像是在光線中飛舞的細小灰塵。
“世上已千年。”齊唐微微一笑。這話自他口中說出來竟十分自然,絲毫不顯得矯揉造作。
這種感覺該如何形容,途徑千山萬水,猶如清風拂麵。
葉昭覺微微鼻酸,像是兒時在人群裏跟媽媽走散了,被淹沒在成年人倉促的身影裏,又急又怕,隻能站在原地等著媽媽,小小的個子還不及大人的腿長,當媽媽終於急急忙忙地找來時,她才敢哭出聲來。
不知道為什麼,見到齊唐的這一刻,她也有點想哭。
相逢來得太突然,彼此都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於是一時之間兩人都感覺十分局促,手腳也不知該如何擺放。
葉昭覺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盯牢手裏的手卷壽司,頃刻之間對它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可是胸膛裏的心跳啊,分明在齊唐落座的那一刻就已經亂了節拍。
如果說葉昭覺不知所措還算有情可原,那麼齊唐一改往日的坦蕩大方,未免顯得有失水準,他好幾次試圖說點什麼,話到了唇齒之間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隻有嘴角那一點若有若無的無奈笑意泄露出些許端倪。
餐桌上的氣氛有點詭譎。
“你怎麼在這兒?”喬楚實在難以忍受好好一頓飯被弄得這麼氣氛凝重,隨意找了個話題拋給齊唐解圍。
“噢,招待朋友。”齊唐言簡意賅。S城頂級的日料店也就這麼幾家,都市人選擇很多,可是“最好的”往往屈指可數。
喬楚往齊唐來的那個方向瞟了一眼,噢,不是女朋友。
“你們慢慢吃……再約。”最後兩個字,齊唐躊躇了幾秒鍾,雖然他是麵向喬楚說的,但在座的都不是白癡。
他走了之後,葉昭覺噓出長長一口氣,如釋重負,原本就不佳的食欲因為這次意外的邂逅又大打折扣。
結賬時,齊唐順手把喬楚她們那一桌的單也給買了,道別也僅僅是隔著老遠揮了揮手。
喬楚眉開眼笑,省錢了嘛。
而葉昭覺,她抬起頭看了齊唐一眼,又趕緊別轉麵孔,四目相對的那千分之一秒,她的瞳仁裏充滿哀愁。
開車送朋友回去的途中,齊唐在腦海中回想了一遍自己整個晚上的表現,自我感覺風度還算維持得不錯,沒有失禮。
可是朋友臨下車時卻開口調笑他:“齊唐,那位穿大紅色衣服的美女弄得你整個晚上心不在焉啊。”
齊唐哈哈一笑:“這麼明顯啊?我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朋友拍拍他肩膀:“你從看見那一桌就神不守舍了。”末了,話鋒一轉,“不過那位美女,確實光彩奪目。”
不,不是她。齊唐在心裏默默地反駁。
朋友口中所指的當然是喬楚,那麼顯眼的美貌,又穿那麼張揚的顏色,整間餐廳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對她側目。
可是齊唐的注意力隻放在一旁那毫無存在感的瘦弱身影上。
她瘦了那麼多。驅車獨自回寓所的路上,齊唐的腦海中一直反芻著這個念頭,像是有一塊石頭堵住了他的胸口。
以前的葉昭覺雖然不是多麼出色的美女,可是渾身上下有一股倔強的傲氣,行事決斷果敢,比男生更舍得拚命,任何人靠近她都會被那種堅韌的生命力感染,這一點使得她在一幫庸脂俗粉中脫穎而出。
她的個性遠遠比容貌要鮮明。
可是今晚所見,她像是被寒霜打蔫了的植物,那樣靜默內斂,那樣神情黯然。
是夜,齊唐沐浴過後,站在寬敞的陽台上俯瞰城中萬家燈火。
曾經也有過好些美女流連於這個寓所,起初彼此也有歡愉,接著由濃轉淡,日複一日,分手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那些美麗的身影和名字,從齊唐的生活中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像一陣煙,或是一滴露水,一絲痕跡也未留下。
但對於齊唐來說,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惜。
他從不沉迷於婉轉迂回,身為一個摩羯座,他具備這個星座嚴酷冷峻的一切特質,習慣用理性對待任何事物,剖開表象,找到壞死的部分,切除病灶,決不允許事態向更壞的方向發展。
葉昭覺……她需要被鍛造,重塑原形。
齊唐覺得,在某種程度上,自己有權為葉昭覺做一些決定。
如果說與齊唐的意外邂逅還隻是這個春天給葉昭覺的第一個驚喜,那麼緊接著不久之後,簡晨燁的回歸便將要激起更大的波瀾。
但在此之前,葉昭覺不得不先應對另外的麻煩——她快沒錢了,就要活不下去了!
站在ATM機前,葉昭覺看著屏幕上顯示的賬戶餘額,那個可憐兮兮的數字,她有點不敢相信,又從右至左數了一遍,個,十,百,千……她雙膝一軟,差點當場跪下。
好窮啊,真是窮得分分鍾就能哭出來。
她先是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萬次,接著又罵了這個殘酷的社會一萬零一次,可是罵完之後,那個數字還是一動不動地顯示在屏幕上,不懷好意地提醒著她慘重的現狀——你沒資格再躲在公寓裏扮弱者,你要站起來,走出家門,咬緊牙關承擔人生。
生活可不是黃金檔的言情劇,女主角隻管化上美美的妝盡情傷春悲秋,自有英俊專情的追求者跑來雙手奉上一片真心,口口聲聲承諾你現世安穩,豐衣足食。他們絕口不談金錢,因為金錢庸俗,而真愛無價。
可眼下,葉昭覺窘迫得恨不得連視網膜都能明碼標價。
再這麼自憐自艾下去,一定彈盡糧絕,她在此刻終於清醒地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
之前朋友們好心的勸慰和忠告,都不及現實扇來的這個耳光響亮有力。
生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房租、水電、煤氣、通訊、飲食,這些名詞將化作一張張具體的賬單像雪花一般紛至遝來。你以為人生有多抽象?這些通通都是活著的代價。
因為種種情感破裂而半死不活地度過了整個冬天的葉昭覺,終於在這個春日的下午幡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