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刮

小說現場

作者:楊仕芳

人們回憶說,吳全能殺死歐陽那天,陽光特別暖和,適合收割稻穀,捕捉螞蚱,爆炒便是一道佳肴。其實,小鎮上已沒有多少人耕田種地了,那唯一一條承載著運輸和街道雙重功能的馬路,養活著這個古老的小鎮。被殺死的歐陽是一個小老板,在街頭開一家補胎店鋪。小鎮上有好幾家這樣的店鋪。殺死歐陽的吳全能也開一家,處街尾,人木訥,生意不如意。

“沒人相信他會殺人的。”吳老伯搖著頭說,“他父親還在世時,我們哥倆經常在一起喝酒、閑聊,他家的情況我都熟,這孩子怎麼會殺人呢?”

吳老伯邊抽旱煙邊回答一位年輕女警官的詢問。女警官在煙霧裏微蹙眉頭。吳老伯沒注意到女警官的表情,沉浸在遠去的往事裏。他告訴女警官說,小鎮上的人都知道吳全能膽很小,還給他起了外號叫老鼠膽。

“這與家庭的變故有關。”吳老伯說。

在吳全能六歲的一個夜晚,他母親卷幾件衣物從小鎮上消失了。那天夜晚屋外風雨交加,其間摻雜著女人的呼喊,孩子的哭叫以及狗的狂吠,使吳全能陷入一片破碎的睡夢裏。醒來時,天已放亮,濕漉漉的街麵上晃動著幾許行人和狗,卻沒有他母親的蹤影。他父親四處尋找,沒找到他母親。那之後,每每追憶那個雨夜,總覺得他母親追隨風而去。這古怪的想法,使他對風越來越恐慌,從此不願出門,蜷縮在角落裏,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連同他的父親。而每當刮風的夜晚,他從不敢沉入睡眠,生怕醒來他父親又被風刮走了。盡管如此,他仍然時常想起風,為什麼他母親會隨之而去,而他父親也處在被誘惑的危險裏。他想象不出風的模樣,能做的隻是躲在屋裏,用棉花塞住雙耳,遺忘屋外的因刮風而起的嘈雜聲響。後來,他發現風聲無處不在,塞住了耳朵卻刮進心裏。他越來越想知道風盡頭是一個什麼世界。在十三歲那年冬天,他騎上單車冒著北風,來到幾座山之外的湖南小鎮,看到了山梁、河流和田野,似曾相識,不免一陣失望和茫然。生活如此相似。那麼他母親要到哪裏去呢?他確信了,他母親隻是一葉風中裹挾的枯草。他父親慢慢地像變了個人似的,不說話,喝悶酒,喝醉後對他非打即罵。他不哭,不反抗,即使受到別的孩子欺負,因為沒人會顧及他的感受和委屈。他父親不耐煩了就拋下一句:“能忍就忍吧,死不了人。”這句話伴隨他整個童年,直到十六歲時他父親喝醉摔死在陰溝裏。

“他沒有什麼朋友。”一個粉店老板說,“隻有小啞巴跟他玩,開店做生意,卻不吆喝,生意怎麼會好呢?”

粉店老板歎著氣,滿臉同情和惋惜。吳全能在他父親死後,離開小鎮好些年,回來時人們發現,他仍舊膽小如鼠,隻是身旁多了一個女人。女人不算漂亮,卻耐看,有股說不出的韻味。人們紛紛猜疑,如此女人怎麼會跟上吳全能呢?莫非上當受騙了。人們不禁替女人擔憂了。然而,這個叫李雪的女人,卻沒感到什麼委屈,整天跟著吳全能一起忙碌。他們把兩間祖房改成店鋪,掛上“補胎加水”的招牌,生意就開張了。

“歐陽最喜歡欺負他。”李可叼著煙說。他說,他們是同行,成冤家,這不難理解,隻是歐陽做得太過分,有事沒事找他的茬。他默默承受,從不反抗,連向對方瞪眼都不敢。“歐陽欺負他的次數多了,連歐陽自己都覺得沒意思。”李可仰頭吐著煙霧說。他吐的煙霧頗顯水平,煙霧連成一串小圓,一串比一串寬,漫畫似的慢慢彌散。“有一回,歐陽喝多了,在半路上遇到他們,居然摸了一把李雪的胸。”

“這件事小鎮上的人都知道。”楊東不屑地說,“這是對男人最大的侮辱,誰能忍得住呢?但是他卻可以。”

人們回憶說,當時他老婆哭著跑了,而他紮在那裏,目光落在地上。歐陽還向他豎起中指,說:“有種的來踢我呀。”他咬著牙,繃緊腮幫子,臉上卻擠上一絲笑意。這讓歐陽索然無味,罵了一句我操!爾後揚長而去。他巴望著歐陽背影,心裏悲憤交加,不由懷疑他父親的處世之道。他父親說:能忍就忍吧,死不了人。他父親是個隱忍者,以退讓求平和,一生沒和別人起衝突。但是,這種處世方式幫不上他,沒人理解他,選擇隱忍,卻招來別人更大的欺辱。這多沒勁啊!生意也是如此,同行把生意搶走了,有時路過的司機到他的店裏,歐陽就到他店裏強行借走工具,使他沒法工作。趕路的司機隻好改換店鋪。久而久之,白天壓根沒有生意,幹脆關起門,等到夜間再開門等生意。他守在店鋪裏,沒事就躺在簡陋的木板上,注意著門外的動靜,多數夜晚沒人光顧。他很少回家過夜。李雪也沒盼他回去。不知何時起,他跟李雪親熱時,眼前總浮現出歐陽的麵孔,閉著眼是,睜著眼也是,漸漸地敗壞了他的熱情,後來竟然不行了。很多夜晚,他在床上醞釀,當李雪鑽進被子裏,卻怎麼也硬不起來。李雪安慰他,撫摸他,挑逗他,都無濟於事。他們被折騰得筋疲力盡,身體的欲望便消散了。

“他殺歐陽和強奸案有關。”王穗懷疑地說,“沒人清楚是真的,還是他隻想讓警察替他出頭,這個世界,誰知道呢?”

出事那天夜晚,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他把歐陽打趴在地。他從沒如此痛快,渾身是力,正想乘勝追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把他從夢裏拽了出來。他對這種敲門聲習以為常,意味著生意上門了。但是,那個夜晚他不想接生意,隻想回到夢境裏,狠揍時常欺負他的歐陽。他抓起被子蒙住頭,想隻要不出聲,門外的司機便會離去。敲門的聲響卻異常頑強。他心煩意亂地爬起來,拉開門卻看到小啞巴和小黃狗。沒等他反應過來,小啞巴扯著他的手臂就往外走,著急地指著家的方向,“咿呀咿呀”叫嚷著。他心虛了,返身鎖上門,匆匆往家裏趕去。

他們趕到家,看到李雪縮在牆角,衣衫不整,神情恍惚,雙手抱著膝蓋,麵前擺一把柴刀。他走過去想扶起她。她抓著柴刀倏地站起來,用刀口對準他,雙眼直直地盯著他。吳全能說:“你怎麼啦?”李雪認出了吳全能,眼光閃了一下,瞬間又暗淡了,手裏的刀掉落在地,轉身走進房間“叭”地關上門。吳全能追上去,舉起手,猶豫了,慢慢地放下來,縮進褲袋裏。他扭過頭問小啞巴,說:“啞仔,到底是什麼事呢?”小啞巴比畫著說李雪被歐陽欺負了。小啞巴跑到門外,拉上門板,趴在門縫裏往裏望來。——他親眼所見!吳全能怔住了,茫然地站著,想怎麼會跑到家裏來欺負人呢?他的身子陡然沉重,慢慢地蹲下去,雙眼失了神。屋外灑著月光,霜一樣發出寒氣。他抓起地上的柴刀,猛地站起來,奔屋外狂奔而去。

吳全能去找歐陽算賬的晚上,街上行人寥寥,街邊的店鋪都已關門,連曖昧的發廊都熄了燈,幾盞路燈在風中搖曳,一隻貓蹲在電線杆下,細碎的霧氣四處飄散,落在臉上粘出一絲冰涼。他順著街道走去,左顧右盼,手心冒冷汗,柴刀微微發抖。他回頭望去,小啞巴沒有跟來,拖在地上的身影越拉越長。他心裏怦怦直跳,想遇到歐陽該說些什麼呢?是否什麼都不說就砍過去?他拿捏不準了。事情真如小啞巴說的一樣嗎?要是他看花眼呢?要是他夢遊呢?他的信心越來越弱,來到歐陽家旁已經消失殆盡。那裏一片漆黑,沒有一扇窗有光亮,想必歐陽睡著了。他既失望,又不禁鬆了一口氣。他縮到角落裏蹲下來,不知該幹什麼了,掏出煙默默地抽著,想這麼等著吧。要是歐陽不出來就算了,要是他出來那就是他的命了。他又緊了緊手中的刀。“噗”——一隻貓躥出來,把他嚇得蹦起來,柴刀脫落在地,他拔腳就跑,淩亂的腳步在空曠的街麵上飄響。

“他的膽子太小了,歐陽那麼欺負他,也沒找他算賬。”楊東搖著頭說,“李雪能不走嗎?誰願意跟這樣的男人一起生活?”

李雪是在當天晚上離開小鎮的。

那天晚上吳全能沒有回家,坐在店鋪門口吸悶煙,想著這些街麵,想著河灣,想著湖南小鎮,想著摔死在陰溝裏的父親以及離家出走的母親。這些人和物,在他的想象裏漸行漸遠,他猜不出都怎麼了,都快被陌生給淹沒,究竟是時代在變還是人心在變呢?整個夜晚他陷入一片思想的混亂裏。黎明到來了,他仍舊沒理清頭緒,隻拋撒了一地的煙蒂。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服,幾許灰塵掉落下來。他再次用力拍著衣物,還是沒能拍掉淩亂的心緒。他望向那條狹窄的街道,兩邊的店鋪逐一開張,炊煙在屋頂彌散,幾隻鳥雀消失在河對岸,榕樹和青竹迎光妖嬈。他猛地想起什麼,扭頭往家裏奔去。李雪不見了,離開小鎮了,留下一張紙條:

“我知道你沒有膽,也不想為難你,這樣的日子待不下了,你自己保重,不要來找我。”

他抓著紙條追出門外,一輛湖南牌照的貨車駛過,卷起的塵土淹沒了他。當塵土漸漸息落,他的臉又清晰起來,朝陽刺痛他的眼睛。他蹲在電線杆下,巴望著路上往來的人,再次想起在多年前離家出走的母親。她的出走究竟是耐不住貧困,還是父親保護不了她,抑或是別的什麼原因呢?多年後,李雪以與他母親一樣的方式不辭而別。他的生活在重複他父親的過往。這是偶然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命運?他陷在沮喪和傷感裏,如影隨形的困惑和迷茫從未離開。他看到自己在日後的孤獨和衰老,將和他父親一樣摔死在某條陰溝裏。他搖晃著腦袋,想這不是他要的生活啊。可怎麼辦呢?他沒了主意。

小啞巴來到身旁比畫著讓他去報警。他往門外瞟一眼,看到明亮的陽光,心裏卻暗淡著,整個人慢慢蹲下去,摸出煙叼在嘴裏,想報警有用嗎?他見過歐陽和警察一起喝酒,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地走過街麵。但是,非懲治這個歐陽不可,不然李雪是不敢回來的。他站起來,跺了跺腳,徑直向派出所走去。

“那天他找到我,滿臉著急,又說不出什麼。”所長吳響回憶說,“結巴了半天,才把事情說清楚。”

那天吳全能走過街道,望見派出所的鐵門敞開,一個人耷拉著腦袋走出來,背後停放一輛警車。他猶豫了,莫名的恐慌湧來,真要向警察報警嗎?他不敢走進鐵門,垂下腦袋裝作路過,心裏渴望著被警察撞見,卻沒人注意他。他隻好拐個彎蹲到牆角,默默地抽煙,不由得憎恨起自己,連警察都不敢見,李雪怎麼會回來呢?他這般想著,雙腳卻沒挪動。好半晌,吳響從鐵門裏走出來。他慌忙丟掉煙跑過去,來到吳響身旁又猶豫了,想了想,折回身把地上的煙頭踩滅。吳響注意到他,站在鐵門旁邊定定望來。他想躲卻來不及了,咬了咬牙來到吳響跟前。

“所長,我要報案。”

“嗯,報什麼案?”

“歐……歐陽欺負我老婆。”

“欺負你老婆?那該到街委會找大媽處理嘛。”

“他,他強奸。”

“強奸?你有證據嗎?”

“有一張字條。”

“還有別的證據嗎?叫你老婆來吧,把事情說清楚。”

“就這張字條了,我老婆她走了。”

“你老婆不在,又沒有別的證據,就憑這張字條,就告別人強奸?”

“那要怎麼做才行?”

“你得找能夠證明強奸的證據。”吳響說,“不會又是生意上鬧什麼矛盾吧?大家在一條街上討生活,難免有衝突和誤會,都是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是吧?忍一忍就過去了,是吧?平安是福。”

“你不相信我說的?”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我是辦案人員,看重的是證據啊。”

“好,我去找證據。”

吳全能回到家翻箱倒櫃,沒找到什麼證據,癱在門檻上,陽光落下來。幾條狗在路邊跺跳,使他心頭更加堵。他抓起一塊石頭砸過去。幾條狗跑開了,立在不遠處滿眼疑慮地望來。他猛地站起來,幾條狗轉身跑遠了。他對著天空歎了口氣,忽然想起小啞巴,於是,帶著小啞巴找到吳響。

“所長,那件事小啞巴親眼看到的。”吳全能轉身說,“小啞巴,把你昨晚看到的都告訴所長吧。”

小啞巴“咿咿呀呀”比畫著。吳響沒看明白,說:“吳全能,你拿警察當傻子啊?不能找個能說話的來嗎?真要報案就把你老婆找來。”

人們回憶說,那天吳全能垂頭喪氣地走在街上,沒人猜到他去報案。事實上,小鎮上沒幾個人喜歡歐陽,他是霸王,連警察都讓他三分,多數時候人們都敢怒不敢言。吳全能回到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抓起包往外跑,來到街上又收住腳,天大地大,該去哪裏找李雪呢?她要是誠心躲藏又怎麼找得到呢?就像當年父親無法找到母親一樣。他回到家把包丟在角落裏,祈禱上蒼把李雪帶回家。他沒等到李雪,卻把歐陽等來了。歐陽咧著嘴站在他麵前,背後閃著一片陽光。他緊閉著雙眼,不知是不敢直視歐陽,還是不想看到那片陽光。

“聽說你去報案,告老子強奸,誰信呢?看在你有膽去告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吧,我上你老婆時,她還把屁股抬得老高,你就這麼去告訴警察吧。”

他緊閉著眼,沒有答話。歐陽的話是刀,割他的心,痛著,流血了。他又想起父親的話:忍一忍,死不了人。這句話卻使他更痛了。麵前沒了聲響,他悄悄地睜開眼,歐陽已經消失了,剩下一片陽光,靜默而孤獨。他猛地跳起來,往派出所奔去。

“所長,所長,這下好了,歐陽他自己承認強奸的,就在剛才他到我家裏去說的。”

“那你錄音了沒有?”

“錄音?沒有。”

“那有人證嗎?”

“人證?沒有。”

“你腦子沒問題吧?”

他再次無功而返,鬱悶極了,罪犯都認了,怎麼還不能抓呢?他懷疑起警察了,想要是找不到別的證據,那麼就永遠抓不到歐陽了。這怎麼可能呢?他犯罪了就是罪犯,不管有沒有證據。這該死的警察!他在心裏罵著,你們抓不了,那我自己來抓吧。

歐陽被殺之前,吳全能找到楊東、李可和王穗,他們跟他借過錢,知曉他不會催著還,就一直賴著不還。他請他們喝酒。他們知道他為什麼請。幾杯下肚後,他們的話就多了:“老鼠膽,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你放心,我們為你討回公道。”“歐陽也太欺負人了,我看他是活膩了。”“看在朋友的份上,你就直說吧,是要他兩隻手,還是要他一雙眼睛?”吳全能激動地說:“多謝,多謝你們把我當朋友,這事警察辦不了,我才來找哥們幾個的。不管用什麼方法,隻要讓歐陽承認強奸,讓警察抓住他,以前的賬就沒有了,我還會一人給一千塊錢。”他從懷裏掏出一疊錢,每人給了五百塊,說:“這是定金,事成之後再付剩下的。”他們嚷嚷起來:“五天時間讓你滿意。”“哪要五天,三天足夠。”“拖著幹什麼,一天辦成,後天你準備好錢就是了。”

他們歪歪斜斜地走出飯館,吼唱著《好漢歌》:“路見不平一聲吼呀,該出手時就出手啊……”他們的歌聲和陽光一樣溫暖。吳全能望著他們遠去,心底也在嘶吼著。他想起了梁山好漢,他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激動之餘,想起一句老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必是如此吧,他感慨著。

人們回憶說,那幾天吳全能無心做生意,一天到晚坐在家門口等消息。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楊東他們沒有出現,連隻言片語都沒傳來。他心裏犯了疑,把小啞巴叫到身旁說:“啞仔,你去看看他們在哪裏,是不是打牌忘了辦事?”小啞巴帶著小黃狗走了,不久就匆匆趕回來,比畫著說他們在飯館裏和歐陽喝酒。吳全能倏地彈起來,又慢慢坐下去,想怎麼可能呢?拿人錢財就該替人消災,不然也太沒江湖道義了。他不相信小啞巴,心裏又放不下,於是往街上走去。

他看到他們在飯館裏喝酒,猜拳劃碼,不時向歐陽敬酒。他們真是拿錢不辦事,這幫賭徒、騙子。他在心裏咒罵著。他不想再看到他們,想轉身走開,雙腳卻怎麼也挪不動。他們看到他了,滿臉不自然。歐陽看到了,說:“老鼠膽,你還有膽子找幫手哦,你這事有完沒完啊,我上你老婆時,她快活得像匹母馬,你他媽的還去告我?”

“你要是去自首就算了,不然我會殺了你。”

吳全能低低地說。他站門外不知所措,覺得非得說句什麼話,憋了半晌吐出這句。歐陽敲打著桌麵哈哈大笑,說:“就你?一個比老鼠的膽子還小的人,知道別人為什麼叫你‘老鼠膽’嗎?要是你都能殺我,我就能讓太陽從西邊出來,你信不?”楊東他們沒有笑,麵麵相覷,爾後走出門外,說:“我們喝酒不是用你給的錢。”吳全能說:“那錢我不要了,回去告訴他,我一定會殺了他。”他說完就轉身離去。他走在街上,背後一片炙熱,那定然是楊東他們投來的目光。他讓別人驚詫了!他心裏一陣激動,盡管雙腳在發顫。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昂著頭走回家,閃進門立即閂上,心裏怦怦狂跳,想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呢?那是一枚地雷,埋在了生活裏。他感到了危險,想了想,跑去找吳響。

“這事你們管不管?”

“你說我們怎麼管?你沒有任何證據,讓我們怎麼去管?回去補你的胎吧,別瞎胡鬧了,就憑那一張紙條就說別人犯罪?要是你是警察,你會信嗎?”

“我信!”吳全能說,“你們不管,我管,我要殺了他。”

“要是連你都有膽量殺人的話,恐怕林蔭鎮要改名叫做殺人鎮了。”吳響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別瞎胡鬧了,快回去吧。”

瞎胡鬧?操!我就殺給你看。他沒說出這句話,說了也沒人相信,別說是殺人,往日裏連殺隻雞都不忍心,誰相信他會提著屠刀索取人命呢?連他自己都不信。即便在想象裏,他也從來沒想過要殺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用這句佛語慰藉自己。多數時候,他卻說服不了自己。雖然手裏空空,沒有屠刀,但是屠刀卻無處不在。你不提,別人提了,向你的生活砍來。誰人的生活不是被砍得千瘡百孔呢?

人們回憶說,那些天他坐在店鋪前,悶頭悶腦地,生意徹底荒廢了。他發覺生活不一樣了,小鎮陌生了,往來的人們也不認識了,有人死了,有人出生了,其間都被某種東西包裹著,牽扯著,隱隱存在,又無法說明白。這就是人世的詭秘吧,他想。他開始想著如何對付歐陽了,於是來到街上買了五把水果刀,一尺來長,在陽光下晃痛人眼。

“買這麼多刀幹什麼呀?”攤主問,“不補胎了?改行殺豬了?”

“殺人。”

攤主回憶說,以為他是開玩笑,並不在意,總之像平常一樣,把刀綁好遞給顧客。當時吳全能低垂著頭,想抬起頭說句感激的話,又覺得不合適,抽了抽嘴角,擠出一絲笑,硬邦邦的。攤主心裏涼了,想莫非他真買刀殺人?除非他瘋了。怎麼可能呢?由他去吧,如此膽小,他還能鬧出什麼來呢?

“吳全能在我這兒買了五把刀,那是剩下的五把刀,要是還有貨的話他還會要。”攤主叫嚷著,“他說他買刀殺人,你們信嗎?反正我不信,但我希望多遇到這樣的傻子,給我帶來生意嘛。”

吳全能買刀殺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小鎮,人們無不搖頭說:“就他還想殺人?況且是歐陽,連警察都怕他。要是他有這個膽,以後我們該叫他豹子膽。”誰都認為他隻不過虛張聲勢。歐陽更是不屑,光著膀子吆喝著:“來來來,都去看看吳全能殺人啊。”好事者蜂擁而來,跟在歐陽身後來到吳全能的店鋪。

“大家都看好了。”

歐陽踏步走進店鋪,逼到吳全能的麵前。吳全能手裏不是刀,而是小鐵錘,腦袋低垂著。小啞巴縮在角落裏,小黃狗擠一旁夾著小尾巴。歐陽“噗噗”拍著胸脯,說:“有種就往這兒砍!要是老子皺一下眉頭,往後你就是我爺爺。”吳全能沒有接茬,目光落在鐵塊上,身子微顫,小鐵錘跟著也發顫了,發出的“叮當”聲響失去先前的節奏。歐陽從牆角抽出一把水果刀遞過去,說:“往這兒砍!往這兒砍!”吳全能沒有接過刀,也沒有抬頭,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歐陽輕蔑地說:“我操!都嚇成這個樣子,你還想殺人?做夢去吧。”歐陽沒了興趣,搖著腦袋走出店鋪。人們也失望了,四下散去,留下那個店鋪在夕陽裏落寞著。

“沒人相信他會殺人。”黃山搖著頭說,“但他真的殺了人,作孽啊。”

歐陽死後,八十多歲的黃山告訴警察,他賣給吳全能一塊磨刀石。這塊磨刀石使殺死歐陽的刀更加鋒利。他是犯罪。這讓他心裏難受。他說那塊磨刀石,是他祖上流傳下來的,雖不是什麼寶物,但也有些年月。吳全能二話也不說,留下一千塊錢,提著磨刀石就走。人們回憶說吳全能每天在店門前霍霍磨刀。他身旁擺放著五把刀,刀口一致向外,陽光映在刀麵上,折射出一道道寒光。人們又來了興趣,期待一場複仇記上演。賭徒們為此下注,賭他敢不敢去複仇,多數人都賭他不敢,隻有楊東他們賭他敢。這消息在小鎮上傳著,吳響聽到了就來到吳全能的店鋪,又見他又在磨刀,不由一陣惱火,說:“你這是幹什麼,放著生意不做,磨刀幹嘛?”

“殺人。”

吳全能低低地說。吳響怔了一下,遞給他一支煙。吳全能沒有看,也沒有接過煙。吳響說:“我知道你心裏有氣,想讓我們把歐陽抓起來,可沒有證據怎麼能亂抓人呢?這是法治社會,不再是什麼響馬時代。別再整天磨刀磨劍的,再這樣就把你的刀收繳了。”吳全能不再說話,也不再理會吳響,悶著頭霍霍磨刀。吳響聳了聳肩,轉身離去了。吳響沒收繳刀,那是水果刀,隨處可見。吳全能不由一陣失落,望著單薄的刀,連警察都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