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歐陽的砍刀,是鐵拐李鑄造的。鐵拐李是小鎮上的鐵匠。他祖父是鐵匠,他父親也是鐵匠,據說他祖父給一位將軍打過戰刀,而他父親也曾為八路軍打過軍刀。李家鐵藝名聲是打出來的。到鐵拐李這一代,祖傳的鑄刀技藝不再是了不起的秘密。從大南方來的,從北方來的,那些刀具都比他們李家精致。李家鐵鋪不知不覺中敗落了。鐵拐李曾苦苦支撐,無奈世事多變,兩年前關門熄爐了。那天鐵拐李躲在角落淌了淚,想李家鑄鐵技藝怕是在他手上失傳了。

他回憶說,吳全能是在晚上敲開門的,天邊懸著一鉤缺月。吳全能走到屋裏,坐在方桌旁,遞給他一支煙。他們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話。吳全能掏出一隻信封,擱在桌麵上推到他麵前,說:“李伯,這是兩千塊,少是少了點,幫我打一把砍刀吧。”鐵拐李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信封,悶頭抽煙,嗆人的煙味撲人眼鼻。好半晌,他才在桌腳上敲了敲煙鬥,說:“小侄啊,李家這口爐已成灰,鑄不了刀,再者你這樣的刀也鑄不得呀。”吳全能說:“李伯,你就當為李家鑄吧。”鐵拐李怔住了,沉默了,目光望向窗外,院子裏立著兩棵鬆柏,是他外祖父種的,曆經風霜仍舊挺拔。諸多往事湧上心頭,眼角慢慢地濕潤了。

“吳全能殺人的那把砍刀,是我花了一個禮拜鑄造的。”

吳響聽了,沒說什麼,把臉別到一旁。他知道吳響心裏不爽,但他卻不在乎,也說不清緣由。其實,吳全能來取刀時,他心情是複雜的,摻雜著激動和沮喪。他祖父和他父親,手藝都獻給英雄,而他為一個將去犯罪的人鑄刀。可是,隻有這個人讓他記起自己是一個鐵匠啊,在這個紛繁的時代,人們都善忘,還有誰記得他的手藝呢?他咽了咽口水,把刀遞給吳全能,欲言又止。吳全能抱著刀遠去,鐵拐李心裏留下一片荒蕪。

吳全能回到店鋪,把刀掛到牆上,立在那裏端詳著,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不明白為什麼鞠躬,但是心裏因此踏實了。小啞巴看到牆上的砍刀,興奮地咿呀咿呀叫著,手舞足蹈地奔出門外,一路比畫著告訴人們。不少人前來觀看砍刀,說:“當年李家給八路軍鑄的就是這種刀,上戰場一刀一個鬼子,可猛了。”“真用這刀去對付歐陽?”“就他?還殺人?別說是一把破刀,就是一輛坦克也沒用。”

吳全能聽著這些話,心裏忐忑著,有事沒事就蹲在門口磨刀。人們時常看到他拔下一根頭發,放在刀刃上,輕輕吹一口氣,頭發斷成兩截。砍刀已鋒利無比。人們想他該找歐陽報仇了,每回磨罷刀直起身沒往街上走,而是返回門裏把刀掛在牆上。人們知道他終究沒有膽量,很快就厭煩了這場虛張聲勢的鬧劇。歐陽也來過幾回,每回吳全能都不吭一聲,也便不再理會他了。小鎮上沒人留意他了。

“啞仔,你相信我會殺了歐陽嗎?”

他把小啞巴叫到身邊問。小啞巴搖搖頭,又點點頭。吳全能說:“你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小啞巴狠勁地點著頭。吳全能說:“要是李雪回來就算了,不然我會殺了歐陽的。”小啞巴又點著頭。吳全能說:“你不信?我現在就讓你瞧瞧這把刀的厲害。”他提著刀來到豬肉攤前,說:“給我稱那隻最粗大的豬腳。”攤主稱好了,問:“要不要砍碎?”吳全能說:“不用,我自己來。”他說著從背後亮出砍刀,往豬腳哢哢砍了幾下,豬腳成了一堆碎肉。攤主歪著腦袋說:“這刀挺不錯,賣給我剁肉吧。”他說:“這是殺人刀。”攤主的臉抖一下,說:“你別再無聊了,就你這膽,還能幹出什麼事來?不過唬人罷了。”

“我會殺了他的。”

吳全能提著刀和豬腳走了,攤主輕蔑的笑聲在背後傳來。他想回過頭爭辯,卻被一股力量推著往前走。他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攤主的視線。他回到店鋪問小啞巴,說:“你說歐陽該不該殺?”小啞巴看著他,許久才點著頭。他又問:“這個歐陽真的該殺?”小啞巴認真地點著頭。他跟著點著頭說:“你說我有膽量殺歐陽嗎?”小啞巴搖搖頭。他又問:“連你也不相信我敢殺歐陽?”小啞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好,我要讓人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你到街上去告訴別人,我給歐陽七天時間,要是他七天之內不去自首,我就會殺了他!”

吳全能站起來,拿刀往一塊木板上砍去,“哐”——破成兩半。小啞巴在他臉上看到了仇恨的表情,轉身往門外奔去,跑到街上告訴人們吳全能的七天之約。人們搖著頭走開了。沒人理會他,也沒有人相信他。小啞巴滿臉沮喪地回到店鋪。吳全能見小啞巴的表情,已然知曉沒人相信他。

“老師,你幫我個忙吧,幫我寫死亡倒計時,就像學期末考試一樣,就寫第七天、第六天、第五天,最後一張寫死期。”

吳全能抱著筆墨找到一位中學老師。老師望了望他,說:“全能啊,你就消停吧,別再給自己找麻煩了,也別給我找麻煩,好吧?”吳全能沒有說話,靜靜地盯著他,想老師這般拒絕想必是膽怯吧?他臉上泛上一絲不易覺察的神情。老師看到了,被刺了,話也不說,鋪開紙張,揮毫潑墨。

吳全能抱著字,回到店鋪,貼在招牌上。紅色的字跡在陽光下,散發著一股寒氣,逼視著人們的眼睛。人們議論著:“這回又鬧哪一出呢?”“他的玩笑還沒開夠嗎?”“就算他有膽,能打得過歐陽嗎?連警察都怕他。”歐陽不僅不屑,而且厭煩了,說:“就他還敢殺人?他隻不過是在意淫而已。”

吳全能沒理會這些話語,每天沉浸在一種自我激動裏,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招牌上撕下一張倒計時。每撕一張,心裏一陣衝動,又一陣緊張。他坐在梯子上抽煙,望著馬路上往來的人。人們對他已見怪不怪。他也不理會人們。他在等待小啞巴。他要問小啞巴歐陽去自首了沒有。小啞巴每回都搖著頭。他望著死亡倒計時,心裏忽地沒了底,卻似乎被什麼束了手腳,置在海麵上隨波逐流——抵達或者沉淪。那種時候,他從牆上取下刀,來到門口霍霍磨著,以此壓住內心的虛妄和慌張。他的日子變得漫長,好不容易天暗了,好不容易天亮了。他恍惚著,好幾回連店鋪門都忘了關,奇怪的是卻從沒遇到盜賊。他心裏泛起一陣莫名的失落。他想小偷怎麼沒偷走砍刀呢?而警察怎麼也沒闖進來收繳砍刀呢?要是那樣的話,即使他想殺人,也殺不成了。但是,砍刀安然地懸掛在牆上,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了,砍刀仍然懸掛著,閃著一道道寒光。他的夜晚被寒光映亮。他看到了夜晚裏的自己。那是一個他不曾認識的人。此時,他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麵。善良,勇敢,擔當。這是他所不認識的自己。這才是真正的自己呀。他不由得激動著,想了想,從牆上取下砍刀,摸進夜色拋到水潭裏。

“就要到七天了,看看老鼠膽怎麼辦?”“他不敢拿歐陽怎麼辦的。”“這回挺像那麼回事的。”“要知結果如何,後天分解,敬請期待。”

刀沒了,卻沒人關心刀是否存在,真想報仇赤手空拳也不是問題吧?他如夢初醒。人們的議論卻成了刀,刺痛著他。到了晚上,他再次趁著夜色,沉到水潭撈起砍刀,又跑到街上買回燒紙和陰香,把刀擺在店鋪門口祭奠。月色落在刀幫上,在刀幫上縮成小亮點,卻足以刺透人的雙眼。他坐在那裏喝二鍋頭。小啞巴和小黃狗擠在身旁。小啞巴興奮地跟他比畫著什麼。

“你都在比畫什麼呀?我告訴你啞仔,我心裏害怕是害怕,但是我想好了,再害怕也要把這件事做了。如果他不去自首,我就要殺了他。你信不信?”

小啞巴使勁地點頭,抓起酒瓶喝了一口,嗆得他不停地咳嗽。吳全能笑了,奪過酒瓶仰頭咕咕地喝。他喘了好幾回,才把酒瓶喝見了底。他喝醉了。小啞巴費了好大的勁把他扶上床,蓋好被子拉門離開。

吳全能醒來天已大亮。他猛地一驚,七天之約到了,爬起來往窗外望,街上來往的人們各自忙碌著。他爬到招牌上,撕下最後一張——死期!真的到了!身體跟著空了,他似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體重。他想找個地方躲藏,路邊有幾個小孩在玩耍,時不時往店鋪望來。他們看到了“死期”,也看到了他,像是被嚇壞了,紮立不動。他瞟了他們一眼,想人家一樣對他感到害怕。他回到門裏從牆上取下砍刀,擱在門口一隻廢棄的鐵箱上。他從店鋪裏拿出陰香和鞭炮,在門口燒紙,插香,點燃鞭炮。不少過路人圍過來,看到他跪拜在地。

紙錢燒完了,鞭炮熄滅了,吳全能抓著砍刀,用衣袖擦拭刀幫上的灰塵,挺起胸脯往街上走去。人們連忙跟上他,一路叫叫嚷嚷,即將到來的生死對決令人亢奮。吳全能來到街上拐進米粉店,把砍刀擱在桌麵上,說:“老板來一碗湯粉,再來一碗酒。”老板端上湯粉和米酒,望著桌麵上的砍刀以及店門外的一群人,說:“你真的拿刀去殺人?”吳全能邊吃邊點頭說:“是的。”老板說:“老弟啊,別去幹傻事了,這事做不得的,說說也就過了,哪能當真呢?別把自己賠進去。”吳全能不再說話,一口喝掉那碗米酒,膽子壯了許多。

“所長,你到底抓不抓歐陽?不抓的話,我就去宰了他,到時別怪我不告訴你。”

吳全能在電話裏對吳響叫嚷。吳響正開車趕往縣城。縣裏發生一起大案,把全縣的警員全調去了。他心裏躥起一股火,說:“你添什麼亂,你真有本事就去宰了他吧,你是梁山好漢,你替天行道,你為民除害,行了嗎?他媽的!”

吳響在罵人,怎麼能罵人呢?他是警察,是派出所所長,怎麼像土匪呢?吳全能掛斷電話憤憤地想。吳響不會管這事,別的警員更不會管了,他們怎麼能不管呢?他們是警察!他提著刀走出門外,人群立即閃開一條道。他順著那條道走去,背後有一股力量推著,來不及思想,緊張和興奮淹沒了他。人們跟在他身後,激動不已地大呼小叫。小啞巴從人群裏擠出來,緊緊地貼在身旁,昂首挺胸地往前走。隊伍越來越壯大,沒走多遠就浩浩蕩蕩了。他在隊伍裏沒看到楊東、李可和王穗。他們怎麼沒出現呢?支持他也罷,阻攔他也罷,都應該出現在這裏。

“楊東你不來看看,我現在去宰歐陽。”

他給楊東打電話。楊東正在打牌,嘴裏叼著煙,不耐煩地說:“你去就去,給我打電話幹嘛,我又不能幫你,再說了我還真希望你能宰了他,可你有這個膽嗎?我都在你身上壓了一千塊。”吳全能說:“我真的去宰他,順便告訴你一聲。”他話還沒說完,楊東已經掛了電話。他舉著手機自嘲地笑了笑。他又撥通王穗的電話。王穗對著電話吼叫:“就你這破膽還想殺人?算了吧,回去洗洗睡吧。告訴你,老子正和女人睡覺呢。”吳全能還想說什麼,王穗已經掛斷電話。在他的想象裏,王穗把手機丟在一旁,翻身壓到一個女人身上。王穗在街上開一家發廊,發廊裏有不少小妹。他一個也看不上,卻喜歡著街頭的劉寡婦,不知他是否和劉寡婦睡在一起。他想著這些,下身陡然起了反應。這讓他既高興又惱怒,他媽的,怎麼這個時候起反應呢?他不好意思了。所幸,沒人注意到他。誰在乎他這些呢?這與別人沒關係。他又撥了李可的電話。李可說:“我現在外地,你說什麼?你又在搞什麼鬼?就你還要去殺人?我他媽的還想去殺鬼呢。”他沒等李可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沮喪和失望再次奔湧而來,想他們怎麼沒勸阻一下呢?這不是去逛街,而是去殺人啊。

他拿著手機,不知該給誰打電話了,想了想,撥著李雪的電話。李雪離家出走,一直聯係不上。這個世界有了汽車,有了電話,有了網絡,聯係越來越方便,然而要找一個人卻越來越難——那是心找不到了。他想要是心丟了,就什麼也找不到了,就像他的母親。他母親真的把心丟了嗎?他不知道。慶幸的是,居然撥通了李雪的手機。他說:“我現在去把歐陽宰了。”李雪說:“你要是真去,我就回家。”李雪說著就掛了電話。吳全能呆呆地望著手機,似乎反應不過來,想都到底怎麼了?連李雪也沒說一句寬慰的話?她沒想到此行凶吉難料嗎?要是他沒宰了歐陽反而被歐陽宰了呢?就算是宰了歐陽結果也得坐牢,槍斃,怎麼就一點也不擔心呢?要是她不讓他去冒險,他會丟下砍刀轉身回家。可是,她不相信他,也沒人相信他。殺人?笑話!他把手機摔在地上,一刀砍下去,“噗”騰起一陣塵土,手機身首異處。人們再次見識砍刀的鋒利。幾個小孩撲過去搶著破碎的手機。他想笑一下,臉皮僵硬著。他感到有些累了,想停下來歇一歇,身體卻機械地往前移,似乎被一股力量往前推著,容不得思考,也停不下來。

他腦子裏有些亂,腳步也有些亂,還沒等他理清心緒,已經來到歐陽的門前。歐陽沒有站在門口,家門關閉著,聽不到半點聲響。他害怕了?人總是這樣,越忍讓越受人欺壓,越強硬越沒人惹你。吳全能想要是歐陽懂得忍讓,避免這場爭鬥,日後一定交這個朋友。然而現在他站在隊伍前頭,麵對著緊閉的門板,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歐陽出來,歐陽出來!”

隊伍裏響起嘈雜的叫喊。歐陽沒有出現。吳全能心裏泛起一絲得意,想理虧的歐陽到底心虛了。叫喊聲更響亮了,歐陽仍舊沒有出現。吳全能想這麼回去,不至於丟臉了。他剛想轉過身,幾個少年跑過去“叭叭”拍門,還一腳把門踹開了。吳全能望著敞開的大門,心也“噗”地敞開了,一股冷風灌進來,使他渾身發冷。人們推搡著他,想退也找不到路了。他深吸一口氣,緊了緊手裏的刀,手心全是汗。他往大門口走去,感受到一股死亡的氣息,雙腳微微發抖了。門裏邊是歐陽,膘肥體壯,力大無比,如何戰勝得了他?他幾度想折身退回去,卻知道背上貼滿目光。這些目光是更難戰勝的對手。他咬了一下牙想,寧可死在歐陽手裏,也不願被人們的目光殺死。吳全能想了想,返身把門關上,釜底抽薪,就算慘敗也沒人看到。他為自己留下最後一絲顏麵。

人們擠在路邊,滿臉緊張,緊盯著關閉的門板,死亡的氣息彌漫開來。“啊——”尖叫聲破空而出,“嘣嘣劈劈”打鬥聲傳來。人們趴在門縫上、牆壁上、窗戶口,看不到屋裏發生什麼。幾個年輕人想翻牆進去,被年長的人製止了,說:“刀劍無眼,傷了你們沒人負責的。”

“啊——”

一聲驚恐的慘叫傳來。戰鬥結束了。屋裏一陣死寂。人們屏住呼吸,等待著大門再度洞開,到底誰從裏邊走出來?好半晌,大門才慢慢拉開,吳全能拖著砍刀走出來,刀幫上粘著血,臉上,手臂上也粘著血,額頭還被劃了一刀,血像幾條蟲子爬下來。幾個年輕人衝進門去,很快就折回來,說:“歐陽真的死了。”人們驚呆了,話也說不出來,沒人想到是這個結果。怎麼可能呢?膽小如鼠的吳全能把歐陽給宰了。人們心裏五味雜陳。在這個安靜的小鎮上,大夥都想看稀奇湊熱鬧,誰曾料到會流血死亡呢?那麼人們到底在期待著什麼樣的事情發生?沒人回答。人們說:“你快逃吧。”“趁著現在警察還沒到快逃吧。”“沒想到你真的敢殺人,他也該殺,快逃吧。”

吳全能癱坐在石階上,幾次想站起來都沒有成功,幹脆坐著不動,說:“今天,我把歐陽宰了,他這是罪有應得。我也不想跑,給派出所報案吧,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就坐在這裏等警察。”

人們回憶說,吳響駕著警車一路狂奔,瘋了一樣,卷起的塵土覆蓋道路兩旁的房屋、樹木和電杆,十萬火急地趕往案發地。他怎麼也想不到吳全能會殺人,真的把歐陽給殺了。怎麼說殺就殺呢?該死的!那是一個人啊,活生生的性命啊,怎麼說殺就殺呢?糟糕的是,吳全能殺人之前給他打過電話。該死的!怎麼能這麼幹呢?他趕到歐陽家門外,人群仍然圍在那裏,吳全能坐在石階上,砍刀擱在身旁,刀幫上的汙血閃著暗光。吳全能看到了吳響,想站起來說話,雙腳仍舊使不出力氣,便對吳響擠出一絲笑。吳響撥開人群,撲過去,把吳全能扳倒在地。

吳全能被帶走了,歐陽也被帶走了,不同的是,一個活著,一個死了。小鎮上的人們感慨萬端,誰曾想這個結局呢?連吳全能自己都沒曾想到。他對殺人事件供認不諱。他說他從沒想過要殺人,買刀、鑄刀、磨刀,都隻是為自己壯膽,嚇唬歐陽而已,讓他知罪認罪,哪曾想事情會變成這個結局呢?警察審訊時,他恢複了平靜,倒是吳響的眼裏透著一絲驚慌。他為吳響擔心了,出了命案,所長是逃不了幹係的。他顧不上所長了。他已是一個死囚犯,殺人償命。他還能顧上誰呢?死亡正向他走來。他並不怕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怕,這是不正常的,誰不怕未知的死亡呢?他糊塗了。孤寂夜裏,他不住地問自己,是因為了無牽掛嗎?父親死了,母親和李雪離家而去,她們還能回來嗎?此時,他不想再掛念她們,心裏卻充滿了自信。他知道,是歐陽的死改變了他。他想起了活著和死去的尊嚴。在此之前,他說不清到底是生命重要,還是生命之外的某些東西重要。歐陽死後,他明白了塵世裏,很多時候生命遠比不上生命之外的某些東西強大而恒久。每每望著鐵門,他心裏不再是冰冷,而是輕柔和溫暖。他的靈魂會脫竅而出,化成一縷青煙,飄出窗外,越過布滿電網的高牆,輕輕嫋嫋地回到小鎮。

這個叫林蔭的小鎮,坐落在湘桂交界處的深坳裏,曾經山高水遠,樹茂成蔭,故而得名。在童年記憶裏,小鎮街道兩旁是起落有致的吊腳樓,年輕姑娘們坐在門前,倚靠在欄杆處,縫縫補補,展露著她們美麗的容貌,使整條街道熠熠生輝。自從修了馬路後,這個銜接湘桂節點的小鎮,客商頗多往來,生意隨之興隆了,飯店、旅館、手工藝品店,依著街道次第鋪開,平日裏熱鬧非凡。小鎮上的許多東西,被某一陣風刮走了。街旁的吊腳樓逐漸少了,多了磚房,多了玻璃窗,家用電器隨處可見。理發店也跟著多了,隻是不再叫理發店,而叫某某發廊。店名多半起得曖昧,讓人遐想。店裏的小妹全是外地來的,沒人知道來自哪裏。日落黃昏,她們塗抹口紅,穿上吊帶裙,裸露後背招搖過市。王穗開的發廊裏也搖曳這樣的小妹,他從沒有進去過,想來不免有些遺憾了。不知何時起,他對這個小鎮越來越沒好感。小鎮人欺負他,沒人把他放在眼裏,連小孩都叫他老鼠膽,除了不會說話的小啞巴。他想要是小啞巴也會說話,是一個正常人,還會跟自己交往嗎?他被自己問住了。他望著小鎮安然入睡,萬籟俱寂,連風都靜止了,似乎不曾發生過命案。他回想起死去的歐陽,心裏一陣莫名的悲傷。他從沒想過要殺死誰,但是歐陽真的被殺了,死在他的麵前,血灘洇了一大片地板。從此不複存在了。他希望這是一場夢,醒了,生活如故。然而,他討厭被人奚落、嘲諷和瞧不起的生活,但是非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嗎?他麵對死亡,並不感到害怕。他看到死亡是一條河,沒有孤獨和憂傷。他曾經膽小如鼠,現在卻視死如歸。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變得如此豁達,難不成死亡是一種重生?

他開始等待死期的到來,他將離開這個塵世。人們會想起他,會談起殺人事件,會對他刮目相看,那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李雪也會想念他,那個嫁給他的江蘇女人。那年他到江蘇打工,假日到城裏閑逛,在河堤上遇見許多人圍觀什麼,吵吵嚷嚷。他擠進去想看個究竟,不料被擠落下河。河岸上響起叫喊聲——救人,快救人啊!他才知道有人落水。他會水,不費多少勁就把落水者拖到岸邊。人們把他們拖上岸。被救的人就是李雪。他回頭望向河流,心裏一陣驚悚,河岸離水麵三丈有餘,要不是被擠落下去,斷然不敢往下跳。沒有人懷疑他,還把他的事跡刊上晚報,稱讚他的勇敢。他也沒解釋,也不知道向誰解釋。他和李雪就那樣認識了。他和李雪第一次做愛就在岸邊。李雪提出來的,說那樣有紀念意義,到老了還會記起那個夜晚。那時燈光影影綽綽,嘈雜的聲響四處飄散。李雪輕微的呻吟,如同一片皎潔的月光。他的下身竟有了反應。他怔住了,閉起眼睛,想象著李雪苗條的身子,光滑的肌膚,一滴淚都能讓他心醉。他多麼渴望在死之前,能再與她暢快淋漓地做愛。他要告訴她,他愛她。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將永遠死去,而她永遠也理解不了他。甚是遺憾啊,他感慨著。

現在小鎮上的人們每每議論起他,多半對他同情、理解和惋惜。李雪也回到了小鎮,丈夫被抓了,那個原本就破落的家愈加艱難,但是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硬氣。她似乎找到了支撐自己和這個家的主心骨。這是付出丈夫的代價,她覺得自己過分了,但是每每走在街上總是昂著頭。人們遇見她,都是笑臉相迎。她知道為什麼。

一個男人還找上她,說:“嬸子,大哥出了這事,想必這店鋪也荒廢了,不如趁早轉讓。我願出十萬轉讓費,這個價不低了,我敬佩大哥的為人,這個價值的,說實話,我沒有大哥這樣的膽氣。”

“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先跟我男人說說。”

李雪說。話一出口,她不禁暗自吃驚。她從沒在別人麵前說吳全能是她男人之類的話。在此之前,她覺得他配不上這些讚許。他變了,不再是以前的他,敢做敢當。這塵世間爾虞我詐,還有幾個人如此呢?隻是他卻成了一個死囚犯。她心裏溫暖著,又濕潤了,接著難過起來。他曾告訴她要去殺人。她卻不相信他,非但沒有勸阻他,反而還刺激他,使他走上了不歸路。她想到了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