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全能走出拘留所那天,陽光一塵不染,幾隻灰鳥在飛翔,掠過一條通往省城的公路和生機勃勃的田野,隱沒在山間的樹叢中。一個多月之後,警察認定他不是凶手,把他釋放了。他對這個結果感到失望。他從沒打算活著離開,連遺言都想好了,隻等李雪來探監就告訴她。在他的想象裏,李雪會為他哀傷,哭泣。他會靜靜地看著她落淚。他多想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脖頸、前胸,恨不得再和她狠狠地做愛,讓她懷上一個孩子。他想那應該是個女孩。他喜歡女孩。結婚後,李雪一直沒有懷上。他問過她,她緊皺眉頭沒有回答,他便不再問了。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關到拘留所之後,他忽然明白了她是因為內心恐慌。他內心裏也存在著對某種不確定性的恐慌。他發現關押他的警察也如此,處在某種看不見的恐慌之中。他相信了,塵世即煉獄。警察關押他,日夜看守,何嚐不是把他們自己也關押了?不同的是他們被關在牆外,鎖上一道看不見的鐵門。這是宿命嗎?誰人能逃出心中的牢獄?他心裏湧起一陣悲壯。
“反正還沒抓到凶手,就當我是凶手吧,這樣你們不就能結案了嗎?”
他對獄警說。獄警瞪他一眼,沒有說話,甩手而去。他想頂替殺人犯,賴著不走,讓警察槍決。無數個夜晚,他在想象中死去,周身隨之冰冷和寂靜,整個世界失去聲色,這讓他無比著迷。他覺得如此死去遠比卑微地活著強。吳響來接他出獄,沒好氣地說:“你就是一個膽小鬼。”他說:“我不是,雖然人不是我殺的,但是我有殺人動機,我都提刀找上門了,當時如果他活著結果一樣會沒命。”吳響輕蔑地說:“你就吹吧,你要是真有膽去死,那你怎麼連活都不敢?活著比死去艱難。就你這樣,還扯什麼殺人?笑話!”
“死我都敢,還怕活著不成?”
他憤憤地說。吳響不再說話,推著他走出鐵門,陽光刺痛他的雙眼。他掙脫掉吳響的手,回頭望去緊閉的鐵門,什麼也看不到。他忽然向鐵門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說不清為什麼這麼做,似乎在向一位老人告別。吳響不理會他,按響喇叭叫他上車。那輛警車很破舊,爬在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所長,你這破車該換新的了。”
吳響不搭話,隻顧開車,凶手還沒抓著,心裏正煩著。吳全能自討沒趣,也不再說話了。他望著車窗外的山山水水,與以前不一樣了,綠的樹,青的石,淨的水,顯得陌生與溫柔。他懷疑起以往的日子,怎麼會忽視這些美好的東西呢?他想小鎮是可愛的,生活也是美好的,要是李雪回來了就完美無缺了。她說他殺了歐陽便會回來。歐陽死了,她該回來了吧?雖然他不是凶手,但是歐陽真的死了,從塵世間消失了。他想要是見到李雪,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她抱到床上做愛,把曾經失去的全補回來。他想著就靠在坐椅上輕輕地笑了。吳響白他一眼,說:“有病!”他沒有接茬,知道吳響心裏有氣,就讓他撒撒氣吧,反正死不了人。回到小鎮街口他讓吳響停車。停了車,他跳下車回頭問:“誰是殺死歐陽的凶手呢?”吳響又白他一眼,說:“滾!”吳響駕著車跑了,塵土騰起來,模糊了視線。他挺了挺腰,拍了拍衣服,往街頭走去。他想讓全鎮人都看到他。他與以前不一樣了,是坐過牢的人。
而且,他活著回來了。
人們見到他卻沒感到意外,像平常一樣與他打招呼:“老鼠膽你回來啦?”“你在裏邊都變白了。”“你都沒殺人,你怎麼說自己殺人呢?”“你是不是想到裏邊騙吃啊?這年頭警察也不好騙的。”
他不由一陣失落,即使在鬼門關走了一圈,人們也隻當他出一趟遠門,來也罷,去也罷。人們仍舊輕視他,壓根不把他當一回事。他已然明白,他的存在並不重要,與死去的歐陽沒有兩樣。他想一定是吳響說了他的事。人們感覺被騙了,憤怒之餘覺得無聊,誰叫他們相信一個膽小如鼠的人會殺人呢?要怪就怪他們自己。人們的矛盾心理,他看在眼裏。他在他們眼裏是一個賊,盜取名聲,極其下作。
他不想留在街上,不由得加快腳步,想盡快離開人們的嘲諷,卻遇見了楊東、王穗和李可。他們從飯館裏走出來,滿麵通紅,想必打牌贏了錢,又來慶賀的吧?他們收住腳叫嚷著:“好你個老鼠膽,人不是你殺的為什麼要騙人呢?你騙了警察也就算了,可我們在你身上押注,輸了不少錢你知道嗎?”“你這人就是不厚道,我們賭錢是講道德的,我們賭你膽子大,是身懷絕技的人,是該出手時就出手的人。”“虧我們還把你當成朋友,這朋友是這樣當的?沒膽殺人還去頂替,以後不要說我們認識你。”
吳全能不想聽了,轉身離開了他們。他來到店鋪門前,門上、牆壁上沾滿灰塵,屋簷下掛著蜘蛛網,幾隻蜘蛛守在網裏。他心裏也爬上一隻蜘蛛,守著他那顆破敗的靈魂。他立在門口四處張望,沒看到什麼人,卻見小啞巴立在不遠處,小黃狗貼在身旁,背後是一棵茂盛的鬆柏。他沒有叫喊,也沒有招手。他在小啞巴的眼裏,看到一個塌陷的黑洞,把他的心吸了進去,一股寒氣漫上心來。小啞巴帶著小黃狗走了,默默地走過馬路,爬上對麵的小土坡,消失在彎曲的小路上。從始至終,異常安靜,半點嘈雜的聲響都沒有。他不禁想起以前跟小啞巴一起看的啞劇。卓別林幽默而嘲諷。小啞巴跟著咿呀咿呀叫個不停,就連小黃狗也跟著蹦跳。現在他們啞劇一樣消失了,成了那個黃昏的最後記憶。難道這也是一種幽默和嘲諷嗎?他答不上來。
天暗下來後,他才拖著腳回家。李雪拉亮了燈,他們在光亮裏看著對方,沒有意外也沒有激動。曾經生離死別,卻沒有改變什麼。
“回來了?”
“回來了。”
屋裏陷入一片死寂。他很想打破死寂,隨便說些什麼都好,即使是拘留所裏的事,但是他的嘴巴張不開。他知道說什麼都是錯的。殺人,即是騙人。他把她騙回了家。他希望她能原諒他。他不是蓄意欺騙。他沒殺人,是因為歐陽被人殺死了。如果他還活著,或許也被他殺了。現在這個人不存在了,不會再欺負他們了。這不是很好嗎?可以告別以往,從頭再來,回到想要的生活裏,真實地活著,直到慢慢老去。他用手一揮,想抓住這個念頭。李雪注意到了,盯著他,沒有說話。她在嘲笑他沒本事,活在虛幻裏。
“我聽到你出事就趕著回來了。”
“我沒事了。”
“我本打算把店鋪轉讓給別人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同意,所以想探監時再問你,我想我一個人是幹不了的,與其讓它荒廢,還不如轉讓給別人。”
“我同意的,這事不用問。”
“可是,現在不是那樣的了。”
“這不好嗎?”
“你出來了,沒人要那店鋪了。”
……
晚飯後,他們相互望一眼,沉默了,夜色彌漫開來,陌生填充著房屋。李雪從房間抱出被子,走向另一個房間。她低垂著腦袋,目光躲閃。他心裏了然了。她不想跟他睡覺。他強迫自己生氣,想連人都敢去殺,還怕一個女人不成?何況她是自己的妻子,即使強行與她生個女孩又怎麼樣?他猛地躥過去,從身後抱住李雪,把她往房間拖去。李雪身子一緊,被子掉在地上,沒有叫喊,隻是奮力掙紮。他沒有鬆手,把她拉到床上,褪下她的褲子。她放棄了反抗,不再掙紮,也不叫喊。他慌忙脫掉衣服,壓到她身上,卻怎麼也硬不起來。她盯著他。他盯著她。她在他眼裏看到了心虛與軟弱。他在她眼裏看到了滿臉是血的歐陽。他想驅散歐陽的影子,閉著眼睛折騰著,仍然徒勞。李雪不耐煩了,一腳把他踢開,抱著被子走出門去。
李雪再次離開小鎮,是在陽光明媚的下午,河麵波光粼粼,山坡上立著大片杉木,安靜如初。李雪拉著一隻半舊的拖箱出門。拖箱裏塞著衣服、鞋子和一些女人的玩意,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這讓吳全能愧疚不已。多年來,他一直讓她活在困頓裏。他摸出身上所有的錢遞給她。她沒有接,拒絕了。他們已是陌路人,不想再扯不清。她上車後始終沒回頭,直到車子消失在陽光裏。她走了。他的世界被掏空了。
他本不想讓她離開的。她整日活在沮喪、慌張和恐懼裏。他卻不知如何安慰她,鼓勵她,讓她相信生活會越來越好。在生活麵前,他們束手無策。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他能做的是,重新打理店鋪,清掃牆壁上的灰塵和蜘蛛網,每當夜晚來臨就守候在店鋪裏,等待著生意上門。
“我還是要走了。”李雪說,“我並不是叫你去殺人,但是我也說不清,這生活對我們沒有意義了。”
那時是傍晚,暮色從天邊降下來,山梁和河流漸漸暗了。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隻在她眼裏見到一絲幽光。他不知如何回答她。對於生活的意義,他想不明白,也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那是讀書人該想的事,與他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他卻在昏暗裏點了點頭,失望和絞痛一起湧上心頭。李雪離開後的第三天,小啞巴被幾個孩子推倒在地,踢他,還往他臉上吐口水。吳全能看到了,甩著膀子呼喊而去。孩子們四下逃竄,鑽進路邊的草叢裏,隱身不見了。他伸手去扶住小啞巴,被小啞巴撥開了,還剜了他一眼,似乎一切是他造成的。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小啞巴一瘸一拐地走了,小黃狗緊跟在其後,搖著一條委屈的尾巴,漸行漸遠隱沒在昏暗裏。
他的生活陷在迷茫裏了,不知過去,也不知未來,直到遇到歐河的下午,方明白迷茫從何而來。歐河是歐陽的弟弟,在歐陽出事後回到小鎮,為他哥哥辦理後事。他與歐陽一樣人高馬大。他們在河邊碰巧相遇,相互打量著對方。吳全能在歐河身上看到了溫和謙遜,那是歐陽身上所沒有的東西。那種東西令他心動。他在歐河的眼裏,沒看到怨恨和厭惡,而是失望。
“你怎麼承認自己是凶手呢?”
歐河搖著頭說。吳全能一時語塞。歐河也不需要他回答,彼此心知肚明。歐河轉身離去,一片陽光在他背上跳躍。吳全能心裏一陣絞痛。這種絞痛在李雪離去時出現過。他明白生活的困頓與迷茫全是因為歐陽,並未跟隨著他的死離去。這個人活著欺負他,死了還陰魂不散,冷不防向他施暗箭,防不勝防。他非戰勝這個人不可,即使他死了,不然別想過安生日子。
“我要告歐陽。”
“你沒病吧?人都死了,你告他什麼呢?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一定要告他,我可以問律師狀書怎麼寫,也可以請律師幫我做這件事。這個方法我在拘留所裏學到的。再說了,我請得起律師。”
“扯淡!”
吳全能去找吳響,想讓他幫忙控告歐陽。他想通過法製來解決這個問題。吳響一口回絕了他。他不想再跟吳響廢話,擠上班車到城裏找法院。
“你這事我們立不了案,人都死了,你告誰去呢?讓誰當被告?總不能像你說的一樣把一個亡靈擺到被告席上吧?”
“我有錢。”
“這跟錢無關,再說了,如果說起亡靈的話,那更與錢無關了,是吧?人都死了,就不要再折騰了。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對吧?”
“怎麼就不能立案呢?我就要告他。”
“那你說說,告他什麼,要他賠償你嗎?”
“不要賠償,要他登報道歉。”
“別無理取鬧了,回去吧,我們不接受這樣的案件的。”
法院不受理他的案件。他失望地回到小鎮,在街口遇到歐河。歐河望了望他說:“害我哥的凶手都還沒抓住,你還有心去告我哥?”他沒有說話,隻對歐河搖了搖頭。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搖頭。他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歐河的眼裏再次閃出失望。他心裏抖了一下,想非告不可,但是到哪去告呢?他苦悶不已,抱起酒瓶猛灌自己。他想起了多年前不時醉酒的父親,現在他在重複著他父親的老路。他不想這樣,卻見酒就喝,在麻醉中感到一絲安寧。
“你一個人在喝什麼呢?不就是要告那個死人嗎?這有什麼難的呢?我們有的是辦法。”
楊東他們見他如此頹廢,便想開導一下他,畢竟他們欠過他。吳全能低垂著腦袋,斜視著他們,慢慢地蹲下去。
“隻要你罵歐陽一句,我們就幫你告他。”
沉默。
“罵呀!”
沉默。
“他那麼欺負你,你罵他一句都不敢?”
沉默。
“你他媽的罵不罵,你不罵,我們可不想浪費時間了。”
“我操。”
“大聲些!”
“我操!”
“再大聲些!”
“我操你媽,歐陽!”
楊東他們抱住他的肩膀哈哈笑著,說:“這才是男人嘛,我操!”他也跟著他們胡亂罵起來,堵在胸口的那股氣消失不見了。他從未如此舒心。他沒想到罵人會有此功效,不免後悔以前總是像他父親一樣隱忍。
“怎麼告那個死人呢?”
“這有什麼難呢?你把我們當法官就行了,我們幫你審判死人歐陽,訴訟費嘛,每人給五百就行了。”
“好!”
幾天後,吳全能把店鋪改成法庭,正中央擺放一張方桌,楊東坐在中間,王穗和李可分坐兩旁。他們身著法官服,挺著腰板,滿臉肅穆。方桌右前方是原告席,端坐著一臉苦相的吳全能;左前方是被告席,擱著歐陽的靈位。後邊是高矮不一的椅子,坐著看稀奇的人。要審判一個死人。太新鮮了。
“安靜,大家安靜,這裏是臨時法庭,今天原告吳全能要控告被告歐陽。現在,讓原告說說為什麼要告歐陽。”
楊東用小木錘敲一下桌麵說。人們哄地笑了。楊東挺了挺腰,又敲一下小木錘,幹咳兩下,說:“安靜,大家安靜,這是法庭,雖然不是正式法庭,但也不比正式法庭差,等審判後還有酒喝,正式法庭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大家安靜,讓吳全能起來說話,聽他說為什麼要告歐陽,要告歐陽什麼。我們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讓壞人逍遙法外。大家知道,歐陽已經死了,埋在山坡上了。人死了,埋了,本該就算了。但是應原告的請求,本法庭今天開庭,審判死者歐陽,如果他是好人,活著也是好人,如果他是壞人,死了也是壞人,就要受到審判。”
人們收住笑,屏住氣息,精神起來了,眼裏閃著光。沒人想到平日裏吊兒郎當的一個賭徒,坐在法官席上居然有幾分威嚴,說的話像念過書的人。吳全能站起來,說:“法官大人,評審員,鄉親們,我今天告歐陽的原因,是他生前時常欺負我,還搶我的生意,到我店恐嚇修理車輛的顧客,使我生意難做,白天都開不了門。更可恨的是,他欺負我老婆,小啞巴可以做證,小鎮上的許多人也可以做證。我老婆因為害怕他而離家出走。後來他死了,我老婆回來了,但是他陰魂不散,我老婆還是害怕,最終又離開了小鎮。他這人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都影響著我的生活。他是個壞人,街霸,死了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今天要他向我道歉。”
“被告,你有什麼話要說?”
楊東望向靈位。大家跟著望過去,空空如也,隻有一塊牌位,連魂靈也沒有。誰都知道被告永遠缺席。人們卻似乎看到歐陽的陰魂附在那裏,冷著一雙眼睛盯來,使人們不禁感到後背一陣冰涼。楊東清了清嗓門,說:“被告,你對此沒有話說,是吧?那就是默認,本法官判你向原告賠禮道歉。”
歐河帶著一夥人衝進來,見人就推,見物就掀,店裏響起陣“嘣叭”聲。歐河端起牌位說:“凶手現在還逍遙法外,你們卻在這裏侮辱死者,折騰他的靈魂,不覺得愧疚嗎?你們快給他道歉。現在,馬上,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楊東用小木錘咚咚敲著桌麵,說:“這是法庭,不是店鋪,你們是些什麼人?給本法官滾出去。”歐河瞪著眼,躥過去,揪住楊東衣領扭打起來。旁邊的人看到了,跟著扭打在一起。店鋪裏一片混亂,呼喊聲,叫罵聲,呻吟聲混雜在一起。不久,吳響開著破警車趕來,帶著兩名幹警衝進店鋪。
混亂中,吳全能被什麼擊中腦袋,栽倒在牆角暈眩著。好半晌,他才歪歪斜斜地站起來,想走過去告訴吳響,這事與別人無關,全是他的主意。他隻想讓歐陽道歉,雖然知道他道不了歉,但是心裏會得到些許寬慰。吳響忙著拉開人們。他不是來抓人,隻是來勸架。吳全能望著他,忽然泄了氣,對麵前發生的一切失去了興趣。他攀著牆摸出店門,看到小啞巴蹲在牆角護住一隻汽油瓶。他心裏抖了一下,繞過人群抓起汽油瓶,想也沒想就澆在警車上。他摸出打火機,“吱”,躥起的火苗燙著他的手。他的手一抖,打火機掉了下去,汽油被點燃了。其實,他還沒想清楚該不該點,警車卻被燒著了。他想把火撲滅,腳下動也不動,雙手插進褲袋,事不關己地望著火勢往上爬。人們發現時,大火已吞噬警車。
“快跑,這車要爆炸了。”
吳響大喊,人們紛紛跑掉了。“嘣”一聲巨響,警車報廢了。吳全能渾身一震,身體脹起來,充滿了力量。他從沒幹過如此痛快的事。混戰結束了。人們跟在吳響身後,圍著警車查看失火的原因。吳全能走到吳響麵前,自覺地伸出雙手說:“所長,不用看了,銬我吧,車是我燒的。”
吳響轉過身望著他,人們也跟著望來。吳響說:“就你?既殺人,又燒車?”人們哄地笑了。誰相信他幹的呢?他並不苦惱,沒人相信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真的幹了。他心裏一陣暢快。他很想把這種感覺告訴李雪,但她走了,從此不再出現在生活裏。他們此生錯過。他感歎著世事無常。當人們漸漸散去,剩下吳響和兩名幹警,滿臉沮喪地望著成了一堆廢鐵的警車。吳全能望著他們無助的樣子,心裏隻想笑,強忍著才沒笑出來。你們也有今天啊,他對自己說。他聽到身體裏傳來的“吱吱”聲響。他知道那是複蘇的聲音,他也知道是什麼在複蘇。他不禁想起出走的李雪和母親,死去的父親和歐陽,活著和死去的人都遠他而去。他們也會想起他嗎?他想仰天長笑,卻發不出聲音,風拂來,吹落眼角的淚滴。
當天晚上,他請楊東他們喝酒。他們來到街頭的小酒館,窗下是一條不大的河流,幾個人在水裏遊泳,戲水聲不時傳來。店裏沒有多少人,各自點菜喝酒。他們興致很高,回味著審判的事,每說到興奮處,便碰杯痛飲。吳全能從沒如此喝酒,每飲一杯,苦澀和豪氣一同湧來。“你罵一句,我就喝一杯。”楊東說。吳全能瞪一眼,說:“我操,我操你老板。”老板轉過臉來,見到幾個酒鬼,臉上滿是驚訝。他心裏一陣舒爽。他們不知喝了多少,舌頭硬了,眼睛花了。他們東倒西歪地離開酒館,來到街邊一字排開解褲撒尿,也不管街燈是否明亮,是否有人在背後行走。吳全能不敢放肆,想找背陰處。“你到底有沒有東西啊?你是一個女人不成?”“就你這膽子連尿也不敢撒?”他們叫嚷著,又哼哧哼哧唱著歌。他心裏躥起一股氣,想撒就撒,誰怕誰呀。他邊解褲子邊哼哼歌唱。
“這幾個酒鬼。”
從身後走過的人說。吳全能心裏一陣爽快,從沒被人如此稱讚。他是一個酒鬼,膽大包天的人。他明白放開了,膽子就出來了。他們哼著歌,勾肩搭背,拐進王穗開的發廊,坐在沙發上,叼著煙,挑逗發廊小妹。吳全能縮在門旁邊,傻傻地望來,始終沒有說話。王穗哈哈笑著說:“你敢帶小妹出去嗎?你要是敢,我就敢給你免費。”
吳全能聽著,身上不由起了雞皮疙瘩。他把煙頭用力地摔在地上,說:“這個小妹跟哥走吧。”他就帶著一個小妹來到賓館。他對小妹說:“你放心,你睡你的,我不動你,錢我照付。”小妹怪怪地望著他,嘴角似笑非笑,像在挑逗,又像受了委屈。他搖晃著腦袋,看到小妹的臉上滿是懷疑。她懷疑他不行?他的心被撕痛了。那是他的傷疤和恥辱。他冷冷地盯著小妹,沒來由地想起一片飄落的雪花。李雪冒雪走來。他關上燈,黑暗覆蓋一切。他成了一頭瘋牛,在小妹的身上肆意狂奔,山腳、樹木和河流,一一拋在腦後。他奔跑著,停不下來,渾身充滿力量。他發現身上隱藏著礦藏,這礦藏在暗夜裏化為力量,推著他向天宇中飛去。
“啊——”
他大叫一聲,終於癱軟下來,一切歸於寂靜——眼前的草原在退卻,山梁在消失,飛鳥和水牛隱沒了。他坐在床沿上,茫然地望著窗外,幾顆星星散亂著。身旁的小妹疲憊地睡過去了。他心裏生起一絲憐愛,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他的酒醒了,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股愧疚襲擊了他。他心間某種堅硬的東西在湮滅,剩下漫無邊際的虛空。他站起來,不知該幹什麼,走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讓冷水從頭衝刷下來,一股苦澀浸入嘴角,說不清是水還是淚。好半晌,他從衛生間走出來,拿起手機給吳響發了一條信息:吳所長,有人在江景賓館303房間嫖娼。他按著關機鍵,屏幕慢慢變黑,臉上似笑非笑。他知道吳響很快就破門而入,但他沒有慌張,也不準備逃走,而是靠著小妹躺下。他閉上眼睛,卻難以入睡,歐陽在麵前晃蕩。他忽然想到了凶手,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責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