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少木匠(1 / 3)

老少木匠

小說現場

作者:魯村

手機又響了,彩鈴是《站台》。老木匠站在卡凳上瞪了小木匠一眼,狠狠地開了一槍。小木匠把一根破好的木方扔到地上,掏出手機,掃了一眼,按下鍵,又把手機放進兜裏。

老木匠歎了一口氣,心涼著,這手機買壞了!小木匠的手機是老木匠幾天前才給他買的,為了攏住兒子的心。兒子壓根兒就不願當木匠,是老木匠連哄帶逼給他套上了這副夾板兒的。

去年兒子差十幾分沒考上大學,還想複習。老木匠犯難了,再複習又得一筆錢,就是考上了拿啥供。現在大學這學費、亂七八糟的雜費,哪是這個家承受得了的!如今大學又不管分配工作,將來上哪兒找工作去,還不如早些學個手藝,一輩子靠手藝吃飯。兒子不甘心,跑了一段時間小本買賣,賠個精光,實在沒招才幹上了木匠活。小木匠上手倒是很快,畢竟是高中生,一年下來已經擼得差不多了。小木匠幾次要買手機,老木匠就是不應,說自己幹了快半輩子木匠了,沒那玩意兒不也照樣活。老木匠不想給兒子買手機,不光是心疼錢。他打心裏恨固話和手機,有了這些王八蛋,八拉杆子夠不到的地方,都能聯係上,老木匠恨透了。半年前他就把家裏的固話摔了。要不是這敗家的玩意兒,妻子能離開家?……兒子還是要買。一次兒子和同學聚會回來,說起手機竟抹了淚。老木匠想了,木匠堆裏沒有這玩意兒的幾乎沒了,連蹬三輪送裝潢材料的小磕巴都有了,騎在車上天天打。老木匠咬咬牙,終於給兒子買了這個二手手機。想不到這玩意兒比桌上擺著的還添亂子,係在褲腰帶上隨時隨地都能和外邊搭上鉤。沒要緊的事老鼓搗它幹啥。兒子一上午那麼多電話有正事嗎?誤了活兒不說,電鋸嘩嘩地開著,給人家東家浪費了多少電!老木匠對兒子說,咱給人家幹活,事事都要注意,走一家,過一戶,都要留個好念想。

老木匠舉起射釘槍朝窗口狠狠放了幾槍停下來又說,一年多了,你也看見了,有些東家天天在跟前盯著你,磨叨你,掉地個釘子,都不給你好臉色。這家東家好說話,不挑這挑那的,可咱得對得住人家,不管人家在與不在,咱都得好好幹,抓緊幹,咱是木匠,靠手藝吃飯的,別總一心二用,聽見了沒有?

小木匠不言語。

老木匠又大聲說,“豐收,有一件事,你也得注意!和東家的小姑娘少搭話。老話說得好,食多傷身,話多傷人。你知道哪句話跑偏了,嗆人家氣管子了?這樣的例子我見得多去了,特別是和女人,什麼東家長西家短,兩隻蛤蟆三隻眼的,少接那個茬兒!她說,咱隻管聽著,一心幹活。”

小木匠低著頭,用力推著木方,電鋸叫得更響了。

手機又響了。老木匠想好了,把手機賣了!五嬸的鄰居托過他要買個二手手機。

小木匠還是接聽了手機,他告訴老木匠,同學給聯係份活兒,“三百”後院,熱電小區,三單元,五樓501,100平方米的,讓馬上看看去。

老木匠臉上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跳下卡凳,先進衛生間洗了臉,又到北陽台換上了白白的半截袖。這才是正事哩!老木匠從小愛美,幹淨,不管活兒多忙多累,上下班總是穿得板板正正,頭型梳得整整齊齊。

“豐收,方子破完了是不?都淨出來,準備櫥櫃扣棚做骨料。完了後用釺子把廚房門口兩邊的預留溝再擴一擴,要六七個深,十一二個寬。現在預留的空間不夠,後期泡沫膠打不進去,門安上了也不結實。加小心別砸了手。”老木匠囑咐著兒子。

小木匠應了聲,老木匠走了。

小木匠把“木工之友”的鋸件卸下來,換上了刨件,開了機。方子在床子上來回走動著,濺起的刨花像一層層白浪,不時地落在小木匠油亮的頭發上。小木匠白白的有棱有角的臉盤,還有那對黑亮的大眼睛都像從老木匠的身上揭下似的。小木匠哼起了歌,老木匠不在時小木匠覺得全身都輕鬆了。“長長的站台,噢,漫長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著我短暫的愛。長長的站台,噢,寂寞的等待,隻有出發的愛,沒有歸來的愛。噢,孤獨地等待,噢……”

這些日子小木匠特別高興,自打高中畢業從沒這樣持續地高興過了。他每天都和爸爸一樣早來晚歸,有時比老木匠來得還早,打開門窗,清理場地,收拾工具。他覺得手上的各種工具都比以前輕快聽使喚了,幹活不覺累了。他心裏明白,是她的作用。剛才的信息就是她發來的,一個內容發了四次。小木匠都沒回信。他知道,隻有這樣她才能很快把水送來。她告訴他,她今年又沒考上大學,暑假父母也不讓她休息,天天在家複習功課。她媽看著她。她爸有時會從大連或是從俄羅斯給她打電話,檢查她。小木匠愛聽她說話,即使是“嗯”的聲音,也像銅鈴兒。他也愛看她的臉,笑起來像綻開的玉蘭花。她也說,隻有送水的時候她的心才張開,臉才輕鬆地綻開。她說她從小喜歡工藝美術。她爸爸在俄羅斯做水果生意,想以後讓她接班,偏讓她學國際貿易。可我哪是那塊料啊!她說這話時,臉上的花全謝了。她恨道,他們是軟禁。真的,我天天都在蹲監獄。她說送水就是放風,她家就住在對門兒。她說這話時淚水流了下來,小木匠跟著難受。看到小木匠難受的樣子,她卻哈哈大笑了。

女孩站在門口了,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裏的。她一手拎著一個壓力大暖瓶,一手托著倆搪瓷杯,直直地盯著小木匠,她感覺小木匠酷極了。小木匠還沒發現她,歌聲更亮了……女孩終於憋不住了,大聲咳了一下。小木匠嚇了一跳,猛回頭,臉一紅說,倩倩,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女孩一噘嘴道,目中無人!孤獨地等待,等待誰哪?唱得那麼賣力,是我嗎?小木匠笑了不說話。

小木匠又操起一根方子。

女孩猛地跑過去把電閘拉了喊道:“說你目中無人,還真目中無人!喝水!1000塊錢一斤的龍井。”她把衣兜裏的茶盒掏出,抓了一把茶放進杯裏,倒上水,遞到小木匠的手裏。

午後老木匠拎著一塑料袋茄子和黃瓜進了屋。

老木匠今天晚來了一會兒,往常下午他一點半鍾準到,不管給誰家幹活,他總是這個點兒。他的臉上有些紅暈。中午他喝了一杯酒。他回到家,用刨花子很快做好了飯等兒子,左等右等不見兒子。老木匠想,兒子準又和同學聚會去了。城裏這是什麼風氣啊,動不動就聚會,聚哪門子會!妻子秀麗進城後也是,家裏的電話天天響,多少年不見麵的同學都聯係上了。現在又輪到兒子了。鄉下頂多有誰家娶媳婦哪家聘姑娘的坐把席,靠山屯四十多戶人家,一年趟不上一兩回。吃人家,請不請人家吃?哪來的錢?兒子一點兒也不體諒這些。社會這麼亂,酒什麼好東西!裝在瓶裏穩穩當當的,倒進肚裏就不是它了。那時秀麗每次和同學聚會,回來就耍一回,說她想買樓房,說家裏沒有客廳,沒有彩電,說她要出去掙大錢。妻子真的走了,到現在也沒消息。可現在兒子又讓他這樣不省心了。他打定主意,賣掉兒子的手機。

老木匠脫下半截袖,換上工作服,理了理頭發,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老木匠唱得不在調。他打小愛聽歌。幾個月前從電視裏聽到了這首歌,他不知這歌叫啥名,就覺得好聽,有味兒,說到人心裏去了。他很快就唱會了。他隻會這兩句,他覺得這兩句就是這首歌的精華。老木匠隻有他一個人時才唱,反反複複地唱。

突然老木匠瞅見了地上那堆木方,他停住了。木方沒淨完,廚房的門口沒有刨。他看看手腕上的“大上海”,快三點半了。他的火直往嗓眼躥。這孩子真學壞了,他說了一句,又罵了一聲。沒聽清他罵的是什麼,他罵人的話總是不出嗓眼。老木匠開始驗大臥室的門了。這不是一個人幹的活,驗了幾次都不成功,他的心火更大了。他跳上了卡凳改安石膏線。砰、砰、砰,老木匠手中的射釘槍比往常都急都響……

小木匠進了屋,臉紅撲撲的。和老木匠一樣,小木匠也沾酒臉就紅。他迅速地開動了“木工之友”。老木匠忽地從卡凳上跳了下來,一把關掉了“木工之友”的電閘。小木匠看了老木匠一眼又開了電閘。老木匠一拳砸下去又把電閘關上,吼道:

“不用你幹了,你走吧!”

“我怎麼的了?”小木匠硬聲道。

“你還怎麼的了!啥時候了?我問你,是不又和同學聚會了?”老木匠的臉憋得通紅。

“和同學聚會怎麼了,還犯法啊!”小木匠聲音很大。小木匠是借了酒勁,平時他不敢。

“你,你!”老木匠的嘴直抖,“你這叫幹活兒,你這叫木匠?”

“木匠,木匠,我就煩這兩個字!”小木匠一點兒也不讓步。

“木匠怎麼了?!”老木匠黑了臉吼道,“木匠給你丟人了?木匠的師傅是——”

“木匠的師傅是魯班,”小木匠搶白道,“魯班有四個徒弟,木匠、瓦匠、石匠、銀匠,木匠是頭一個,爸,老實說,這話我早就聽膩了,聽夠了。”

“你聽夠了?!你爹的話你聽夠了?你再給我說一句!”老木匠緊逼小木匠。

小木匠沉了一下,又抬起了頭,“說咋的,木匠有什麼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