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沒出息了?你給我說!”
“有出息,你裝了多少樓房,你有樓房嗎?你打了多少張床,你睡過床嗎?你鋪了多少地板,你家有地板嗎?”小木匠一聲比一聲高。
老木匠血紅著眼看著兒子,準備回話,可他想不出話來。
小木匠說瘋了,嘴上早就沒了把門兒的了,“有出息,我媽都不願意和你在一起過!”
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老木匠的臉由紅變白,忽地舉起了巴掌,在空中晃了幾晃,終於落了下去,重重打在兒子的臉上。
小木匠奪門而出。
人生氣幹活就特別累。天長了,八點鍾還沒黑下來。老木匠推著自行車往家走著,他覺得渾身像散了架子,上車的精神都沒了。
太陽落下去了,西邊的山頂上一片火紅。老木匠常這樣兩頭不見日頭。
道旁的秧歌早扭上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個子喇叭匠嘴裏叨著兩根喇叭,起勁地吹。兩根喇叭一張嘴吹,真新鮮,鄉下沒有。老木匠小的時候也想學喇叭,鬧著向爹要錢買喇叭,爹不給買,還打了他。要是往日,老木匠一定到跟前看看兩根喇叭是咋吹的。可這時他心裏隻想著兒子。
小木匠睡在炕上,什麼也沒蓋,蜷著兩腳,兩掌合一枕在腮下。兒子打小就是這個姿勢。老木匠鼻子一下子酸了。他給兒子蓋上了一條毯子。他哈腰時特意在兒子的頭上嗅了一下,這味兒真好聞。老木匠愛聞這個味兒。他每回嗅到兒子,就覺得日子有意思,有奔頭。
老木匠走到外屋掀開了鍋,鍋裏他中午做的飯菜原封沒動。老木匠的淚水滴到了鍋台上。兒子跟自己遭了許多罪呀。按老木匠的年齡,他本不該隻豐收一棵獨苗兒。隻為生活,他們要孩子晚。後來秀麗閑不住地幹活,一連流了好幾個。生豐收,秀麗落下大病,花去了家裏全部的積蓄,還欠下了一屁股饑荒。
老木匠開始做麵條,剛生過氣吃硬食不好。老木匠擀麵,兒子就愛吃他的手擀麵。麵條煮熟了,他又打鹵,兒子愛吃雞蛋大醬鹵。
老木匠輕輕叫醒了兒子。兒子坐起來,一句話也不說。老木匠在炕邊鋪上塑料布,把麵條擺到兒子麵前,又把鹵舀進麵碗裏,說,豐收,吃吧,熱乎,麵坨了不好。
兒子不說也不吃。老木匠說還生爹的氣?兒子看了爹一眼搖搖頭說不餓。爸,我今後不參加同學聚會了。別,老木匠忙說,該去還得去,人在世上,該交往還得交。小木匠使勁地搖搖頭。咱不說這些了,老木匠說著又把碗筷往兒子跟前推了推,快吃吧。
小木匠還是不動筷。
“豐收啊,看來你還生爹的氣。你要體諒爹呀,爹九歲上就和你爺拉大鋸,就是拉二人台。我還沒有鋸架高哪,說是拉鋸,其實是當鋸架子扶著鋸。這話說來三十五年了。那時候的木匠光有手藝還不行,還得有力氣,是活都得動大力。那時光刨子就有多少種,大刨子、小刨子、二刨子、淨刨子、縫刨子。那活兒細分多了,破料、改料、淨麵、倒棱、拆口、打眼、開隧、拚縫、插肩,多去了。哪樣不出力它都不動彈。你看看爹的這兩隻手,就是兩把銼。”老木匠說著特意兩掌合一在兒子的一隻手上搓了又搓,“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你就哥一個。”
小木匠晃了一下身子把背上的毯子扯掉,還低著頭。
老木匠猜想兒子認真聽了,繼續說,“現在的木匠活比以前輕快多了,手下多少設備!木工之友、電鋸、電刨子、氣泵、起線機、射釘槍,你都用過了,省了多少力氣。木匠,木匠,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咱木匠,哪家哪戶都離不開咱木匠。到什麼時候咱都能憑手藝吃碗飯是不?咱木匠,大窮窮不了,大富也富不了。你沒聽說嗎,一鉚加一契,總是緊傍緊。爹也想好了,咱爺兒倆好好幹,慢慢攢,再加上你媽在外邊的收入,往後一定供你上大學。”
兒子抬起頭茫然地看了一眼父親。
老木匠睡著了,打一會兒鼾又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老木匠翻了一下身還哼唱,還是那幾句。
小木匠一直沒睡,他第一次聽爸爸唱歌。小木匠知道爸爸的心思,鼻子一陣酸痛。他後悔白天說的那些話。媽媽還能回來嗎?媽媽給他打過電話。電話是打到鄰居家的。他沒和爸爸說,媽媽不讓他說。媽媽沒告訴小木匠她在什麼地方,問她幾次都不說。隻說是給他掙錢,將來供他上大學。
小木匠難受極了。
他又想起中午的同學聚會了。這次聚會是“大舌頭”吳瑞出錢辦的。吳瑞現在是百靈商城的老板。其實他的商城經營得很差。有人說他爸爸是為了洗錢才給他辦的商城。他爸爸原來是副市長。今天被請的主要是暑期回來的高中同學,被請的女同學大多是當年的校花、班花,整整坐滿了兩桌。吳瑞當年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同學裏,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那麼多老板,去的人裏沒有一個當工人的,除了他豐收沒有一個當木匠的。“大舌頭”嚴格按現在的地位排列坐席,連提酒的順序和占用的時間都有不同的待遇,美女們敬酒也都有選擇。大家比老子、比票子、比房子、比夜生活。小木匠感到從未有過的自卑。他提酒時,“大舌頭”幾次打斷了他的話,甚至規定了倒計時。他幾次想提前離桌,當年的班長大哥都拽住了他。
小木匠下決心永遠也不參加同學聚會了。
三
今天是打櫥櫃,用的全是上了朱紅漆的秋木板。老木匠換上工作服,在秋木板上畫著線。小木匠還沒來。
老木匠把一個尺寸畫錯了。他又走神了,昨天真不該打兒子,打得也太重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自己知道。進城後自己的脾氣在變,特別這半年,愛發火,愛磨叨。自己本不是這樣的人。老木匠又想起了秀麗,咳,家裏的女人就像是大蒜的梃兒,它一沒,蒜瓣兒全散了。
小木匠進屋了。
“豐收,那玩意兒咋不響了。”老木匠和兒子搭話。
小木匠沒言語。
“問你哪!”老木匠又道。
“我關機了。”小木匠回答。
“把電門關了?”老木匠又問。
小木匠沒回答。
“開開,開開,萬一有找幹活的別耽誤了,昨天我告訴熱電小區那家備料,不知道有事沒有。還有你五奶,她家大衣櫃兩扇門都掉下來了,讓給她修修,知道你五奶吧?”老木匠想和兒子多說說話,“你五奶就是咱們屯上銅鎖他娘。銅鎖在齊齊哈爾他姐姐家看病,你五奶領著孫子看他去了,說回來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修,我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她了。”
“要去你去吧。”小木匠嘟囔著。
“你是嫌活小費工不掙錢是吧,咱也不能要錢啊。”老木匠說。
兒子在嗓眼裏哼了一聲。
老木匠聽見了,他想批評兒子,卻笑了笑道,“豐收啊,你聽沒聽說,很早以前有個叫辛慶的木匠,哪朝哪代的我記不清了。”老木匠說著放下了角尺和鉛筆端起了水杯,又遞給兒子一杯水接著說:
“這是師傅對我說的,是真事,這辛木匠是專門為官府的大鍾做鍾架的。他雕龍像龍,畫鳳像鳳,活靈活現,憑啥哪?他幹活前七天不吃飯,而後才進山選料。這時候,哪棵樹像龍,哪根枝像龍,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為啥?辛師傅說的對,木匠光想利、光想名,那樣是做不好活的,成不了好木匠的,知道不?”
小木匠頭不抬地喝著水靜靜地聽。老木匠料定他的話兒子一定是聽進去了。他像突然悟出一個理兒來,講個故事說個道理,這樣教育孩子比硬邦邦幹巴巴地說好。老木匠一陣輕鬆還有自豪了。
他告訴兒子快開開機器,“開開了沒有?”
“這不開嗎!”小木匠說著朝“木工之友”大步走去按下了電門,故意大聲喊,“開!”
“我說你腰裏的機器!”老木匠喊了。
手機響了,老木匠讓兒子快接。兒子說是信息。老木匠說信息不也得接。小木匠看了信息笑了。老木匠問是啥事。小木匠說沒啥事。老木匠說沒啥事是啥事?小木匠說沒你的事。
這時倩倩進了屋,看著小木匠直笑,小木匠也會意地笑了。
老木匠警覺地回過頭來,倩倩和小木匠都收了笑。
倩倩說:“田大爺,今後您別管豐收了,讓他自己展翅騰飛吧。”
“我,我不管誰管?小孩得管,小樹得砍。”老木匠挺了挺腰正色道。
“大爺,都啥時候了,沒聽人家說嗎,豬圈難養千裏馬,花盆難栽萬年鬆,豐收都多大了。”
“他,再大也是孩子!”老木匠還硬聲說。
“在你們眼裏我們永遠也長不大了!”倩倩說完又嘟囔,“我是誰也不怕了……麻花不吃,咱就擰擰這個勁兒……”
倩倩說,關門河我奶奶家新鋪的地板都翹了起來,想讓你們幫著修修。
老木匠問什麼時間去,倩倩說現在就去,不用你去,豐收去就行,正好一會兒就有班車。老木匠沉思了片刻,見兒子進了屋忙說,豐收,正好你回來了,你去吧,到關門河給倩倩她奶奶家修地板去。老木匠幫著兒子往工具兜裏收拾工具,囑咐著,去了活兒幹得細一點,別怕麻煩。小木匠鄭重地回應了一句:哎,爹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