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木匠規規矩矩坐在大巴上了,他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他是第一次去西南鄉,更是第一次獨立外出幹活。
司機上車了,小木匠有些戀戀不舍。他是舍不得離開倩倩。
一雙柔軟的手捂住了小木匠的雙眼。小木匠回頭看去,是倩倩。倩倩背一個很大的旅行包,滿臉開著鮮花。小木匠的臉也開花了。
“你幹啥去?”小木匠站起愣道,說著接過了倩倩的背包。
“你幹啥去?”倩倩反問道。
“給你姥姥修地板去。不,說錯了,是給你奶奶修地板去。”
“我也給你奶奶修地板去。”
“我奶奶?”
“不行啊?”
“你媽讓你去的?”
“我策劃的,‘莫斯科’批準的。整個房子裝潢是我設計的,維修必須我監工,行不?”
“誰說不行來。”小木匠一頓又問,“你奶奶家的裝修是你設計的?”
“不行啊?”
“太好了!”小木匠喊道。
倩倩像剛剛飛出的燕子,旁若無人地繼續嘰嘰喳喳。
“你對裝修真挺內行啊。”小木匠有點兒吃驚了,佩服地看著倩倩說。
“我會設計,不會動手幹。”倩倩說,“將來,我開個裝潢公司,一定雇你幹。”
“雇我?”小木匠愣道。
“你不願去啊?”倩倩說。
小木匠沒吱聲……
五
老木匠頭一次感到孤獨了。早年自己一個人幹的時候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感覺。老木匠突然覺得想買個二手手機,沒個電話就像與世隔絕了一樣。他把現在的手機號碼告訴了熱電小區那家,又寫到紙上貼到了五嬸的大門上,心裏才踏實了。
屋裏很熱,他推開了窗戶,屋裏並不黑,不斷有光亮閃進來。城裏就是這樣,不像在靠山屯,一到夜裏外邊屋裏一齊黑,眼前幹幹淨淨,心像一碗水似的靜。剛進城時,老木匠和秀麗晚上都不習慣。老木匠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對不住妻子。秀麗跟著自己遭了多少罪。他後悔那一次不該罵妻子——那是他第一次罵妻子。那晚飄著清雪,妻子半夜才回來,喝得大醉,是被一個男人送回來的。老木匠罵得很難聽,罵的是死不要臉。他的聲音很大,兒子都被驚醒
了……咳!秀麗本來煙酒不沾,是他讓她學會的……開小賣店進城拉貨,路太遠,晚上找塊有青草的地方住下——好喂牲口啊,車上蒙塊塑料布當房了。草多蚊子也多。為了薰蚊子,老木匠就遞給秀麗一支煙……冬天,借人家牲口棚或破房框子住下,秀麗的一雙大棉烏拉隻能拔出腳來,襪子都凍到了鞋上。他就讓她喝口酒,暖暖身子。三抽兩抽,三喝兩喝,秀麗煙酒全會了……
老木匠又哼起了“你是我的玫瑰”……都半年多了,秀麗咋一點聲響都沒有!出事了?老木匠剛想過馬上在心裏罵了自己,不允許自己在秀麗身上有一點不吉利的念想。那年三九的第三天,鬼齜牙的冷。老木匠上山砍黑樺,他扒開厚厚的積雪,動了刀鋸。天太冷,雪太厚,老木匠的手失了準,兩邊的鋸口錯了位,本來順山倒的黑樺,卻猛地朝老木匠砸來。他急忙躲閃,身子過去了,兩條腿卻被捂到了樹下。也多虧了雪,他的腿沒被砸成兩截。他扒雪拔出了腿,兩條腿都失去了知覺。老木匠沒有往山下爬,他知道那是一條死路,一定會凍死在半山腰雪窩子裏。他向山上不遠處的一塊光石爬去。他堅信那一定是一條生路。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爬呀爬,他想著秀麗爬呀爬,他的兩手血糊一片了爬呀爬。他用完了最後一點力氣終於爬到了光石上,他看到靠山屯了。他舉起了狗皮帽子不停地朝屯裏晃啊晃。秀麗第一個看見了他……秀麗陪老木匠到哈爾濱治好了腳,從此他再也不伐樹了。後來他們結了婚,生了小豐收,再後來他們辦起了小賣店。老木匠又想起了進城拉貨的情景:老木匠甩著鞭花,吆喝著毛驢,坐在車上的秀麗不住地唱,一會兒二人轉,一會兒天仙配,一會兒洪湖水浪打浪,風餐露宿。那時的風是香的,雨是甜的,露是溫的。後來他們進了城,是秀麗非要進城不可的,也是為了豐收。
進了城後漸漸秀麗的歌聲沒了,她聚會,她喝醉,她鬧她哭。她要出去打工,老木匠怎麼勸都不行。她走時沒對老木匠和小木匠說別的,隻留下一句話,要改變活法。
小木匠還沒回來,已經第五天了。老木匠給小木匠打了電話,手機裏一個女人告訴他是空號。老木匠就對著手機喊,胡說,什麼空不空的,你給我接上吧,快!那女的不說話了。老木匠再打,那女人還是那樣說。老木匠又狠道,你就會說一句話呀,都不如個啞巴,啞巴還會多哇啦幾句呢!
“我得上關門河看看去!”老木匠對自己說。
天像下火,悶熱得要命。老木匠把頭靠在車窗旁。他實在不放心了,兒子是第一次出遠門兒,頭一回獨立幹活。
地裏的莊稼長得很矮,不少地塊缺苗,像人頭上長滿了癩皮癬。還不到晌午,苞米都打蔫了。都七月了,再不下場透雨,全完了。老木匠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午後一點老木匠尋到了倩倩的奶奶家,可奶奶說,活兒早就幹完了,小木匠大前天就走了。他兩眼滯滯地拖著重重的雙腳,在關門河轉了又轉,也沒尋到小木匠的影子。
老木匠等不得了,他擺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太平山、牙爾根窩棚、中和川、蘑菇嶺都去過了。
車子爬過最後一座山,天已大黑。下山就進城了。
兒子到哪兒去了?老木匠滿街走著,他一點兒也不餓。他走得很急。遊戲廳、網吧、飯店、火車站候車室、醫院急救室他都去了。他不時地給兒子打電話。一天的工夫他的眼花了。路燈下,他低下頭,眼睛貼著手機,叨咕著一個數又一個數,遲鈍地按下機鍵。手機裏都回答:已關機……
老木匠的心一陣一陣地痛……
天放亮了,還是沒見兒子的影。老木匠第一次知道了,城裏的路燈都一宿也不閉,街上的車一宿也不停,有喝酒的一宿也不收場,有唱歌的一宿也不住嗓子。老木匠一跺腳又踢飛了一個易拉罐,前邊兩個穿著破大褲衩兒的孩子拚命地朝易拉罐追去……
太陽剛出來,滿天無雲。老木匠悄悄地到吳家裝修的屋裏取出錘斧鋸刨簡單的工具,回頭把門鎖上,把鑰匙掛到對麵的門上。
他背著工具兜奔鐵路去了,朝著齊齊哈爾方向。他要找妻子和兒子去!
昨天晚上他又夢到了秀麗。像演電視連續劇一樣,一集又一集。他的腳上又有勁了,越走越急。
太陽升高了,陽光很毒。老木匠的手劇疼起來,腳步漸慢了。他問自己了,身上這點木匠工具能幹啥?我能走到齊齊哈爾,走到大連嗎?他又想起兒子說的話,木匠這行當幹了半輩子了,到頭來老婆孩子都離開了他。人老了,戲散了,人都走了!自己還往前奔,不是犯傻嗎?就是到了大連,她真的變了心你能說啥!老木匠從工具兜裏掏出了刀鋸把它們撇到了地上,他又把斧子扔到了路旁……他一件一件地扔著兜裏的工具,像是一層層剝他的皮,一根根抽他的筋……
老木匠想死在鐵軌上。死了吧,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了,啥也不想了,啥也不愁了……
一輛火車從前邊奔來,來得很猛。老木匠想那車就是衝他來的。就要死在它前邊了,眨眨眼的工夫。老木匠準備好了一切,其實沒有什麼要準備的。他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火車越來越近了,老木匠準備迎上去。
老木匠的手機響了。老木匠忙按下綠鍵,驚呆了,是兒子打來的。
“豐收!豐收!你在哪裏?在哪裏?”老木匠全身的血液都湧到嗓眼了。
“爸,你怎麼嗓子啞了,感冒了?爸,你先別說話爸,你也別生氣,等我說完了,你再罵我,行不爸?”小木匠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你說,你說,豐收。”老木匠忙應著。
“爸爸,我對不起你。我走沒和你說,我知道我告訴了你,你是不會讓我走的。我到了關門河才拿定主意的。我現在在沈陽,過幾天我把地址告訴你,倩倩也在這裏,在她一個親戚家。我們要在這裏開一個裝潢公司。爸爸,那天說的話我還要說,你幹了半輩子木匠,沒住上樓,沒睡上床,沒看上大彩電,我要幹點事,我要掙錢,我還要上學。以後我一定好好養你和我媽,讓你們後半輩子都幸福。你常說我這幾年變了,其實我沒變。雖然我煩木匠,恨木匠,可我會牢記,我會記住你的話,你是木匠,我也是木匠。我是木匠的兒子,我是魯班的孫子。爸,你多保重!”
“豐收……”老木匠眼睛全濕了,憋足了幾天要喊的話都想不起來了。
“豐收,你別說了!”老木匠聽不下去了,淚水嘩嘩地淌了出來,忙按了手機,兩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老木匠站了起來,回過身,朝小城走去,邊走邊揀拾扔失的工具……
(責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