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原之遠(3 / 3)

可是我的姐姐,即使將你還原為一個來自長江流域的普通山裏女子,那些衣食住行、語言交流、民族心理等許多無法回避的、構成你生命絕大部分的日常存在,你也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交融於兩千多年前漫長而嚴酷的塞外生活?更何況你還肩負著國家利益和民族大義呢?我親愛的姐姐,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那麼多沒有資格被供奉的人,他們的墓前,卻一直聳立著巍峨莊嚴的豐碑,還要一年又一年,享受著盛大的祭奠和膜拜?你能不能告訴我,作為以身家性命和諧了漢匈關係的使者,作為連皇帝和滿朝的文臣武將們都要為之汗顏的巾幗英雄,為什麼在你葬身的內蒙古高原上,卻讓人找不到向你鞠躬和致敬的方向?

我的眼前確實什麼也沒有。所謂的雕像、劇院、博物院,如果逐一剝除這些依附於她而形成的華麗外衣,剩下的還有什麼?風不停地從四麵八方吹來,仿佛帶來了無數紅塵中的耳語。是的,說青塚也好,說烽火台也好,為她築城也好,為她歌唱也好,我們表達的,其實全都是我們自己,而她,又何時何地何曾言語過一句?

饒是如此,沿著仄仄的階梯往下,惆悵卻仍然抑製不住一級級上漲。想來,該是多麼令人心疼!我這個生前被中原天朝所忽視的姐姐,在身故之後,在異邦,依然拒絕了神化、憑吊和瞻仰,而隻願意秘密地居住在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時光裏。

草 原

我一直以為,草原,就是陰山下,就是天似穹廬,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就是刀光劍影的戰場,就是縱馬馳騁的遠方——遠方總是有詩意,或者,詩意總是在遠方。抵達烏蘭布統軍馬場這個傳說中美麗的草原,我發現,它依然遊離於我的預期和想象之外,讓我震驚和憂傷。

確實看見了一群羊,它們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像一團快速移動的白雲。遊客們紛紛舉起相機,將它們定格成綠色草原上的珍珠。有些人正麵或側麵向它們迎過去,試著與它們合影,但它們像流水繞過高高的石頭一樣,在輕而易舉繞過了那些懷揣企圖的人們之後,又再度彙流。它們沒有低頭吃草,而是在牧羊人的指揮下,蹄聲激越,一個勁兒地漂移著。顯然,在旅遊區,作為草原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隻是布景和道具,供遠道而來的遊客們拍攝和欣賞。

還看見了許多馬。這些馬集中在馬場,排著隊,等待遊客們騎上去。遊客們付完費,它們就馱上遊客,由主人牽著,沿著固定的線路,勻速向前走,走到固定的地方,然後駐足。如果遊客意興未盡,還想體驗在草原上馳騁的感覺,那它們就得跑起來,也依然是由主人牽著,沿著固定的線路,一路小跑,然後在固定的時間內停止。但有一匹馬不一樣。那匹棕色的馬突然從一個斜坡上衝下來,“刷刷刷”掠過人群和馬群,像波濤滾過,像狂風掃過,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它就已經消失了。我很懷疑這是一場夢。牽馬的人卻告訴我,這是真的,因為它是一匹訓練有素的馬,當它將遊客送達目的地之後,如果遊客不用再騎回來,無需主人牽引,它就會自己跑回來,跑進排隊等候的馬陣之中。

忍不住淚濕。究竟是誰,割斷了這些動物們與草原最原始、最深刻的鏈接?在奔赴軍馬場的漫漫長路上,我看見了橘色的葵花、白色的土豆花和金黃的油菜花,它們成行成列,整整齊齊,熱熱鬧鬧,把綠色的草原塗染得五彩繽紛,但卻始終鮮見馬、牛、羊的陣群,大片大片的草場,都已經被鐵絲網給圈了起來,據說是為了保護越來越脆弱的草原生態係統。風吹草低,風吹草低啊,曾經高過牛、羊的青青草原,現在究竟隱於何處?

告別那些溫順的羊和馬,我們到了一處人跡少至的地方。這裏的草,終於呈現出了高遠的氣象,它們一般都有兩拃那麼高,密密匝匝地排列著,簡直就是青色的海洋,而每一株草,都像是海裏的一朵浪花。它們葉擠著葉,根連著根,我的腳踩下去,近處的,立刻匍匐一片,遠處的,似乎也在戰栗,躺在它們的上麵,仿佛能聽見無數細小的聲音,像低微的嘶鳴,像細膩的燃燒,嗶嗶剝剝,不絕如水。這種海水一樣的蔓延,很容易就催生出遼闊的憂傷:因為不知道這樣的青,究竟是從哪裏流過來,又要流到哪裏去;因為不知道這樣的青,為什麼會如此安靜,卻又如此瘋狂地生長;因為不知道在這青的上麵,為什麼會有如此的藍,藍得發紫的天,會有如此的白,白得如雪的雲。

不由自主就有了打破和塗抹的衝動。可環顧四周,除了風是唯一的躍動,剩下的,隻有靜——無邊無際的靜,天荒地老的靜,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靜。揮動手臂,無論動作有多大,看見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手臂在空闊中那麼小小地劃動了一下,張嘴歌唱,無論怎樣調神運氣,聽見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聲音在空闊中那麼短促地彈奏了一下……像時間之於歲月,寂靜是這裏所有生命最基本的底色。

多麼孤絕!像我這樣一直謳歌安靜的人,原來是多麼地虛偽,我所貪圖的,不過是高聲之中的低語、久立之後的小坐,如此而已,而當真正的靜——沒有邊沿的青色寂靜籠罩下來時,我根本無力承受。我完全被這種寂靜包裹了,被寂靜中的憂傷擊倒了,我是那麼渴望表達,渴望傾聽,渴望擁抱,渴望有純淨的愛情發生。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草原上為什麼會有敖包和馬頭琴,一下子就原諒了草原上為什麼要開辟那些旅遊區——是生命,就必然要召喚,要傾訴,要反抗寂靜。

而寂靜有多深,反抗就有多烈。我也一下子就看見了,這個馬背上的民族,原來是多麼強大,他們在寂靜中馳騁、交戰、放牧、戀愛、繁衍,用草原上最深沉的寂靜揮毫蘸墨,抒寫了中國曆史上無比生動鮮亮的冊頁,也唯有他們,才堪配這草原的空曠、悲壯和蒼涼……

我以為我都清晰地看見了。可是,當我起身,一根根草也立刻紛紛站直了身子,隨風而舞起來,不見折痕,更不見足跡,仿佛我從未抵達過這裏。

深刻而遼遠的憂傷再度襲來。也許,原本一切都未曾看見,一切都未曾聽見,一切都還蟄伏在我未曾到達的遠方。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