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不絕如水。隻有忽必烈的雕像安坐在草原的中央,正拈須微笑。
鄂爾多斯市康巴什新區
晚霞正在退去,街燈還沒有亮起來,在一天中最黯淡的時刻,是城市本身的簇新與繁華,照亮了康巴什的傍晚。
街道筆直寬闊,樓房鮮亮整潔,主題公園一個挨著一個,各種人體和動物雕塑令人應接不暇,市政府、圖書館、大劇院、新聞大廈……放眼望去,大多數建築物並不像在其他城市慣見的那樣,有著理直氣壯直達雲端的高度,但它們的寬度,卻著實令人驚異,仿佛它們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主宰,正打著嗬欠在自由地伸展龐大的手腳。這個規劃麵積達155平方公裏的鄂爾多斯市政治、文化、金融、科研教育中心和汽車製造業基地,在當今寸土寸金的地球上,大度地展示並證明了什麼才是低調的奢華。
其實還遠遠不止。隨著夜幕逐漸加深,康巴什的奢華也綻放得如同春風中的花朵一樣恣肆。21點左右,當我們走向幹淨整齊的大街,首先就被各色的燈光迷住了,由它們所調和出的顏色,將我們目力所見的區域整個兒地塗抹成了一張巨大的畫幅,這巨幅既清晰又朦朧,既立體又平麵:它們落在建築物的邊緣,建築物就被鑲上了璀璨的寶石;它們落在行道樹上,行道樹上就出現了眾多跳躍的精靈;它們落在噴泉上,噴泉就立刻唱響了動人的歌聲……阿爾巴斯白山羊的雕塑在燈光下半明半暗地站立著,我伸出手,很想摸一摸那些精雕細刻的紋理,卻冷不防風吹影動,整頭山羊幾乎被右上側的枝柯全部遮覆,隻好趕緊縮回手。這才猛然驚覺,在一路所過的四個主題公園裏,除了前麵正走著的自己所屬的隊伍,在這個城市,我居然還沒有與任何一個陌生人相遇。
人都到哪兒去了?風一直在吹,康巴什的七月之夜,泛起的竟是陣陣秋涼。在我所居住的那個長江之濱的城市,此時又會是怎樣的呢?不由得想起友人剛剛打來的電話,說他們正在品嚐一道我意想不到的美味,哪怕是鄂爾多斯的鮮羊肉也比不上:“在那個鬼城待著有什麼意思?趕緊回來吧!”電話裏有好幾個人衝我叫嚷,然後是一片觥籌交錯的聲音。
不,這不是鬼城!我心裏有一萬個聲音在抗拒。想想,我們的城市,哪一座不是建立在無人區的荒漠之上?當它們從無到有、從有到無限發展和膨大,又有哪一座不是人類欲望的產物?而鄂爾多斯的新區康巴什,它不過是我們欲望攀升過程中的一種存在和提醒而已,最終,它會像我家鄉的城市那樣,像任何一座城市那樣,被填滿,然後不斷溢出。
成吉思汗陵
成吉思汗左手握韁繩,右手持“蘇魯錠”(大旗上的鐵矛頭,成吉思汗用它指揮千軍萬馬),穩穩地坐在馬背上,坐在巨型圓柱上。他的臉是傾斜向上的樣子,這個“像大海一樣偉大的領袖”,自然胸懷著廣闊的天空和無限的遠方,至於他眼睛的餘光是否能瞥見小如螻蟻般的人群正綿延不絕地奔他而去,就不得而知了。
隻好遠了看,在入口處,在廣場的最遠端,期待與這個巨人的目光有哪怕那麼一點點的對接。可是不能,腦袋都舉酸了,眼睛也看疼了,除了他的坐騎有著清晰的、飛躍奔騰的線條,其他的,就隻是比較模糊的似鐵非鐵的一團青黑色。
於是從巨柱下麵矮矮地走過,走向那些軍帳、馬、車、牛、羊、人,還有大人、小孩、壯男、少婦等各種各樣的人舉著的、背著的、提著的、抱著的刀、劍、弓、水甕、食物籃……除了軍帳是明亮的黃色,其他塑像一律是黑褐色,高大而威猛。置身如此龐大的軍陣中,就像陷入了散發著金屬般腥冷之氣的旋渦中,陷入了一個全民皆兵、殺氣騰騰的時代。在七月的伊金霍洛旗,我看見成吉思汗的子民們,或騎著馬,或拉著車,或趕著牛和羊,總是以永恒的征戰之姿,永恒地行走在巴音昌呼格草原上。
是不是這些鐵質雕塑都過於栩栩如生?在他們的陣營裏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無論是背向他們還是迎麵向他們走去,他們都是使勁向外掙的樣子、努力擴張的樣子。看來,這個依托成吉思汗陵興建的人工旅遊文化主題公園,是多麼深刻地理解了這個中國曆史上征戰不息、疆域廣闊的王朝:一味熱鬧地向外,就會無暇安靜地內省,無暇內省就注定會快速遺失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
這是當代人為一代天驕建造的一座城,一座既展示了強大同時又展示了脆弱的城。在這座城裏,我們徘徊了兩個多小時,直到離開時才看見,真正的陵墓,原來卻在我們剛剛行走的相反的方向,它被一片青鬱的植物遮擋著,若隱若現。
還自以為已經部分領略了泛黃的曆史氣息呢,自以為或多或少讀懂了來自城市的暗示呢,孰料,一開始,自己就整個兒地被那些外在的熱鬧和氣勢所蠱惑了——那個巨型圓柱和圓柱前闊大的廣場,完全讓我對“成吉思汗陵旅遊區”八個石刻的紅字視而未見。
青塚
我毫不理會眾友人“去了肯定會後悔”的勸說,仍然十分執拗地向她走去,像掩耳盜鈴的愚夫。在心裏,她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神仙姐姐,現在,我終於輾轉到了她的嫁地,怎能不去看看她?
穿過人流,穿過城市擴建中沸水一樣騰騰彌漫的煙塵,吉普車載著我們駛向呼和浩特市的南郊。還好,到了陵園,雖然遊人如織,但在藍天白雲之下,那些茂盛的柏樹和垂柳摩肩接踵,仿佛綠色的柵欄,齊心協力為她營造了一個青青的世界。通向墓體的大道十分寬闊,幹淨得好像從來就沒有人從上麵走過,通體白色的昭君雕像就站在大道的中央,衣袂飄飄,雲髻高聳,永遠是溫柔和靜、儀態萬方的樣子,大道兩旁的淡粉或晶白的動物石雕,一律整潔安詳地跪伏著,似乎隨時在等候昭君的召喚。
一群又一群的人從我們身旁經過,導遊們流利講解的聲音此起彼伏:“王昭君出生於今湖北省宜昌市興山縣,在那裏……”友人和我不禁相視而笑。作為她的家鄉人,我們清楚她入宮之前究竟生活在哪座山腳下,吃的是哪條河裏的水,住的是什麼房子,她的家鄉現在究竟是怎樣的麵貌……看見這麼多腳步向她走來,聽見這麼多聲音在解說著她,驕傲立刻共同寫上了我們的臉龐,想掩飾都難。
我們就這麼驕傲地經過她和單於並轡而行的騎馬像,驕傲地經過曆代頌揚她的石刻和文字,驕傲地向高達33米、被題為“青塚”的墓體攀爬上去。可這種昂揚的驕傲很快就遭遇了冷卻:墓體的頂端,除了在一座亭子中間立著的石碑上,簡筆畫一樣刻印著昭君像以外,根本看不出多少與她相關的痕跡,就連小商小販們向遊客兜售的各種物品,大多也與她無關。站在墓頂,一片空闊蒼茫,隻有擴建中的呼和浩特市正在無限地宕延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