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原之遠(1 / 3)

草原之遠

塞外隨筆

作者:虹珊

沙 漠

進入據稱是中國各響沙之首的響沙灣,是坐的纜車。先是平滑了一段,然後下坡,再上升,最後再平滑,腳就觸到了堅硬的水泥地麵。水泥地麵上布滿了薄薄的沙子,因為纜車並沒有靜止下來,借助它行駛的慣性,人在下車的時候,就有了要飛出去的意思。

真走進了沙漠,才知道,空氣裏其實暗藏著無數的手,明明衣服在不停地飄飛,明明頭發如亂旗一樣在舞動,明明連眉毛睫毛都在戰栗地呼喊,可雙腳卻在不停地深陷,想要挪動一小步,身子就似乎要動用一份大力氣。風在吹著,風也在拽著,沙柔軟著,沙也在陷落著……站在沙丘中,似乎處處都是矛與盾相互撞擊的嘶鳴聲。

我們在這些聲音裏跋涉。七八個人,竟然走向了七八個不同的方向。有時,我們也會在人群中相遇,在巨大的聲音裏互相微笑著點點頭,或者用手勢招呼彼此,甚至會相跟著走上那麼一小段,可是走著走著,又都不由自主地各自散開了。想必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充滿了無法抵抗的誘惑吧,它虛擬出的無數金黃色的道路,讓我們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一定可以看見不同的風景,一定能夠踩出不一樣的腳印。

避開熱鬧的人群,友人與我試圖走一走那些高聳蜿蜒如長城一樣的沙坡。我們向著坡麵低下頭,弓著腰,頂著呼嘯的風奮力攀登,不,根本不是攀登,因為我們的雙手除了緊緊按握住自己的雙腿,已經再沒有向沙漠索取任何攀附物的可能。沙漠決絕地拒絕了我們,甚至還毫不掩飾它的嫌惡——無數看不見的沙子從空中撲來,撲向我們的眼耳口鼻,撲向颯颯作響的衣服,似乎一定要穿透我們的身子,用它的憤怒擊退我們。

登上沙坡的頂端,其實就是登上了一條線,一條極細的線,一條似斷非斷、向著無限遠方流水般迤邐而去的線。真是令人感動啊,能將無數的散沙堆積成如此婀娜多姿的曲線,得付出多少溫柔和耐心?想來,這裏的風,並非時時處處都暴戾如屠,在高處,原本它也是輕的、潔的、柔的,它在這裏的手,原本也是溫和如梳理發辮一樣的纖纖玉手吧,就忍不住在這條線上坐了下來,盤腿,大拇指和食指輕觸,以瑜伽的姿勢,聆聽風與沙的呼嘯。

仿佛就真的聽見了一些聲音。日本大學者柳田國男說:“傳說的一端,有時非常接近曆史。”我信。當置身這橫際無涯的金黃色與風沙之鳴中,我的腦海裏,浮現的全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傳說。例如,在遠古時期,一仙人雲遊來到這裏,坐沙小憩,奏樂解乏,於是美妙的神曲滲入沙中,以後凡有遊人經過此地,隻要撥動沙子,便能聽到神曲。又如,佛祖釋迦牟尼四海傳經布道,有一天來到了鄂爾多斯高原給信徒們誦經,誦經聲留在了這裏,從此,人們得以聆聽佛祖的教誨,免入歧途。再如,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裏原本有一座建築宏偉、香火旺盛的喇嘛廟,有一天正當千餘喇嘛席地念經之時,忽然天色大變,狂風席卷砂石,頃刻間將寺廟埋入了沙漠之中,現在的鳴沙聲,就是喇嘛們在沙下的誦經聲……口口相傳的傳說,最初的源頭雖然早已隱匿不見,但與那些至今眾說紛紜卻又冷冰冰的科學論證相比,它們就是一杯杯泡開的茶,不僅有觸手可摸的溫度,更有嫋嫋上升的熱氣與香氣,而且,誰又能否認,沙漠的前世,是鳥語花香與流水淙淙?是樹影婆娑和在婆娑中穿行的優美身影?當友人將相機聚焦隔溝相望的大麵積綠色時,我越發相信,眼前這一匹黃沙萬丈的布,與溝那邊的草原同樣是實現生命流轉的地方,它們始終相守,互為鏡鑒,清晰照見了彼此繁茂與荒涼的每一個細節,卻又永遠守口如瓶。

在滑沙處,遊客們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地從滑沙平台溜下。顯然,這種適當的地勢傾斜度、奇妙的慣性力量以及驗證黃沙合鳴的有趣方式,正好適度刺激了人們的好奇與恐懼之心,隻見他們迫不及待地坐上滑沙板,一律抻開腿揚起臂,瀑布一樣順沙而下,嘴裏還持續發出陣陣興奮的尖叫。於是,沙鳴與風吟暫時退後,與沙漠一起構成了人聲的背景。不過,隻要仔細諦聽,它們其實一直都在,隻不過,當人聲響起,它們是被拉開的那一塊深沉的幕布,當人聲悄然,它們立刻就恢複成台前雄渾壯闊的交響曲了。是的,它們從未消失,也從未間斷,根本無需人類的求證,假如我們真的以為自己的聲音蓋過了它們,不是出於無知,就一定是忘了帶上傾聽的耳朵和閱讀的心靈。

還是沿著來路返回吧,朝向綠色的草原安靜地返回,回到適宜供養我們的地方,把陽光、雲朵、風、沙和所有屬於沙漠的聲音全都歸還給沙漠。當纜車行至沙溝的正上方,無意間回首,我看見,所有的人在那一頭的沙漠裏,都小成了一個個分散的點,像散落在秋天的籽粒,又像縹緲傳說的另一端。而纜車相連的兩頭,一邊是碧綠,一邊是金黃,那麼,這樣的此岸與彼岸,究竟誰是誰的過去,誰又是誰的將來?又是誰,決定了這一切的在與不在?

風起塵卷,沙漠像一個隱去了悲與喜的智者,似乎接納過一切卻又消弭了一切,絕不肯透露半點雲雨的消息。

城 市

元上都

從兩段對峙的殘牆中經過,導遊指著前方說,我們現在就正式進入元上都的宮城了。如此說來,九百多年前向中國曆史上最宏闊的版圖發出指令的中心,此刻竟真的躺在了我們布滿塵埃的腳下?

我是否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外城經皇城再到宮城,一路走來,這個完建於1259年、曾擁有11萬人口、城垣周長約9公裏、擁有官署約60所、各種寺廟堂觀達160餘處的元朝皇都,就像天上的街市,隻可聽,不可見,隻可想,不可說。說的人,都是曆史學家、考古學家和景區導遊,對於我這樣的異地造訪者,它呈現的,確實隻有藍天白雲,以及白雲下的萋萋芳草和隱隱約約的殘磚斷石。

就像文字是曆史的補充一樣,現在,站在元上都的遺址之上,很顯然,我的想象必須成為眼睛的補充才能完成這一次的旅行。就是說,我必須看見馬可·波羅所說的“內有大理石宮殿,甚美,其房舍內皆塗金,繪重重鳥獸花木,工巧之極,技術之佳,見之足以娛樂人心目”。看見雕梁畫棟的樓閣、四通八達的驛道、環牆繞城的流水、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見詔書、跪拜、叩首、交談、欲望,看見填充它日常的生動細節,看見它不足百年的衰落和死亡……看見那些看不見的一切。

公元2014年7月的正午,草原上的太陽碩大威嚴,遊人們在元上都進進出出,個個都像穿上了一件綴滿金針的衣裳,興奮、疲乏、緊張、匆忙。一個騎自行車的小男孩衝出來,揮手喊道:“什麼也沒有。”自信如馬背上的將軍。人們順著他絕塵而去的方向張望,以為他是在追趕遠去的親人或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