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昏中的流浪歌手(1 / 3)

黃昏中的流浪歌手

塞外隨筆

作者:寒鬱

1

我曾浪蕩過許多地方,遇到許多流浪歌手,我對他們都心懷隱秘的柔情。當一個人還年輕,背一把吉他,以青春做杖,離開狹隘熟稔的地方,去往大的地方流浪,而行囊裏不過是一些夢想和音符……當他們在陌生之城邊歌邊行看風景的時候,在黃昏中對著麥克王一樣孤獨而富足地彈唱著心聲的時候,他們本身,也就成了這浮囂城市裏動人的一景。

我喜歡遠遠地看著他們,聽著他們的歌聲,珍重這一刻的風景,然後,繼續走路,心懷柔軟的溫情。

流浪歌手和他們身邊的黃昏,常常讓我想到那些滄桑而堅定、磨難而樂觀的行吟詩人。

在中世紀的歐洲,千餘年的宗教勢力陰雲密布,卻從十一到十三世紀,有那麼幾百年行吟詩人盛行。行吟詩人以自己的天才和智慧,演繹許多新奇的故事,在蒙昧中帶著文化,一路前行,數百年間,就靠著這種方式讓民間文化得以輾轉流傳。如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所說:他們地位很高,不是窮乞丐的模樣,受到貴族崇拜,各自有經曆,講起來各有一套。有時被邀請到爵爺的堡裏,貴夫人、小姐、城堡武士,各人按著自己的身份依次圍坐著,有的手托著香腮,有的鬆下了武器,臉上出現悠然神往的神情,一致凝神地聽行吟詩人的歌聲。

四處遊蕩的吟遊詩人和流浪歌手一樣,用自己的故事或歌聲,讓聽眾時而傷感,時而歡欣,為不幸者帶來希望與勇氣,以美好的音樂感染路人的心靈,從陶醉的聽眾那裏收取他們自願的獻贈……

也許是我們都太平庸了,平庸地活,平庸地死,把自己嵌套在既定的社會秩序裏,一個蘿卜一個坑,每一步都很大眾,也很規整,四平八穩日複一日地活著,一生都難有個風吹草動,死氣沉沉卻也溫暖如春,我們活得疲憊活得津津有味,以至於都忘了還有其他的人生——比如這種僅僅以歌聲為食糧支撐出的人生樣式。所以每一次遇到他們,就像在芸芸的草叢中,遇到一朵花,相遇的欣喜閃爍在內心的刹那,心說,好嗬,終於又有漏網之魚了!

每次見到他們,我都會往他們麵前的琴盒裏放一些錢,雖不多,是一點心意,感謝他們讓這個刻板的社會豐富了一點。並且,但願所有遇到他們的路人,不用施舍的眼神在走過時隨便丟擲幾個硬幣或者一張零錢,哪怕不給錢,隻要認真聽他們的歌聲,相信他們都會開心的。因為他們不是乞丐,是歌者。

黃昏中的流浪歌手,他們漂泊的歌聲,曾多次深深打動過我。有幾個片斷,一直存在心底。

2

最早的時候,是在武漢。那時候我在一家小酒店後廚做工,每天的工作可以說,除了和服務員調情不需要我,之外所有打雜的活計,譬如倒垃圾、洗工衣、傳菜、淘洗、清理後廚、給廚師買煙,等等,都是我的。每天早上,我先來到後廚把灶火引燃,把各種肉菜清點好,然後,循例的是,根據當天的需要,把雞鴨魚肉剁成塊。那半年的時間裏,無法計算有多少雞鴨魚肉在我刀下被惡狠狠地“碎屍萬段”。每天,我握著它們解凍後冰涼而柔軟的身體,就像握著另一個自己,特別是魚,它們一直睜著天真而空洞的眼睛,顯得特別無辜,我在砧板上剁開它們,心想,是否也有一種冥冥的主宰把我擱置在命運的砧板上慢慢地剁……魚看著我,我看著魚,長久地看著。

下了班,天色向晚,回到出租屋,要經過一個小廣場,廣場裏,有一段時間,一個長頭發的男孩常常在那裏賣唱。說是男孩大概是不準確的吧,因為我沒看清過他的臉,天色已晚,他壓低的帽簷,將眉眼都隱藏在暗處,隻看見他骨感的鼻子和歌唱時綻開的唇線。他的聲音其實說不上好聽,有點模糊有點含沙,他唱的最多的一首曲子是《你的樣子》,時隔多年,一聽到那熟悉的旋律,我就會想起他對著麥克投入時瘦削的側臉:

我聽到傳來的誰的聲音/像那夢裏嗚咽中的小河/我看到遠去的誰的步伐/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不變的你佇立在茫茫的塵世中/聰明的孩子提著心愛的燈籠/瀟灑的你將心事化進塵緣中/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我不知道他為何對這首歌情有獨鍾,每一次,伴著旋律,他都低著頭對著麥克一臉迷蒙,身體也隨著有節奏地顫動,開頭幾句他唱得特別有氣勢,有種獨自臨風追拾舊情的愴然摯痛,繁華舊夢一場空,站在城頭臨月憑吊,是眼底收盡萬裏煙雲的慷慨傷懷,悲也悲得大氣,接下來,就是款款的一往情深,他貼著話筒,高一聲低一聲,呼喚著誰的名字似的……我在遠處,曲盡時,仿佛看見他眼底的淚影。當然,夜色裏,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在歌聲中,我悲哀而灰暗的心境柔和了一些,再看那車水馬龍,也不是那麼冷漠了。我對他心懷感激。我想,他也許是一個經曆過一場刻骨銘心愛戀的失心人,離去之後,在陌生的城市裏,借著歌聲去打撈記憶裏的往日身影……可到底我對他也沒有更深一點的了解。往往我在遠處的台階停一會兒,就要立刻趕往隔著幾條街的黑網吧裏,去整理我的詩歌。那時候,我對詩歌的熱情如同對於生命,近乎狂熱地收割著韻律的黃金,在烏煙瘴氣的網吧裏心狠手辣調遣那些詞語的大軍,在自以為是的王國裏發泄奔馳,直至殫精竭慮。而在這期間,戴上油膩的耳機,一直循環播放的是《你的樣子》。

我很想為廣場上那陌生而熟悉的流浪歌手寫一首詩,交給他,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他就不見了。廣場忽然空了。然後,又過一段時間,因為終於忍受不了一直壓抑的憋屈和欺壓,我和一個學廚打了一架,也離開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我們都一樣,像一滴水融進更多的汙水裏,誰也不記得誰。但記憶是個奇怪的東西,許多年後,當一檔正火的電視節目上林誌炫用他華麗而深情的聲線重新演繹《你的樣子》的時候,旋律甫起,舊時光忽然像是驚飛的翅膀,呼啦啦全往黃昏下那個小廣場集合,一下子恍然如夢,連那時候後廚裏禽肉特有的氣味都如在眼前,想起那時候我暗戀的那個剛下學來店裏做門童眼神幹淨的女孩(她後來被理發店裏會哄女孩的學徒玩弄並且變得很風騷),想起後廚裏那時候經常欺負我的爛仔,想起經常去的網吧和沿街低矮的店麵,想起那些在鍵盤上起落最終一無所用的分行詩歌……聽著聽著,一個老男人,以至於毫無辦法被回憶煽情地尿濕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