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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威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那種生命相見的情意。威哥為人豪爽,愛唱歌,愛喝酒。那時候,我們在沿海一個小城碼頭上做最低級的裝卸工,那種工作沒什麼好說的,就是甩開膀子出大力流大汗,外加被頭兒罵。主要工作是拆加固和橋板頭,簡單地說,前者是為集裝箱做加固工作,後者則是摘集裝箱下麵的鎖墊。都不是鬧著玩兒的,一根長鐵杆五六十斤,一個鎖墊十幾斤,一天或者一晚幹下來,整個肩膀都沒知覺,木了,和卓別林《鍍金時代》裏有點類似。而威哥對我很照顧,攀談起來,我們是老鄉,老家地緣挨著,就平添了一份親近。說起話來很投機,到後來幾乎上下工形影不離。我喜歡那一段日子,雖然累,但心情是爽朗的。下了工,我們都愛去喝點烈酒解乏,一碟沉默的花生豆,一瓶當地最便宜的白酒,把心事往桌子上一擺,搛一筷子涼菜,梗起脖子就倒下那杯中的大海,然後,各自夾著一支煙說笑著翻譯出一屋子雲彩……
可好景不長。
後來想,威哥之所以喜歡去那家毫不起眼的小吃店喝酒,大概從一開始他就喜歡上了店裏打雜的女孩了吧。那女孩,老實說,除了胖,我沒看出有什麼特別來。但威哥不這麼想,威哥喝點酒這樣說,肉乎乎的,一抓一把,多豐收!威哥笑得實在,那胖女孩是過日子的好手,勤快,有福相,一笑眼睛眉毛都彎彎的。可表白了,才知道女孩在家已經訂婚了,男友就在同城的工地上做木工。那個木工後來我們也見了,沒有威哥長得好,也沒有威哥壯實。所以威哥那一段時間很鬱悶,經常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就在深夜裏手舞足蹈地又唱又吼,有點借酒撒瘋的狀態。威哥的嗓子好,唱什麼都不跑調,幹著活他也唱:“抓不住愛情的我,總是眼睜睜看它溜走,世界上幸福的人到處有,為何不能算我一個……我是在等待,一個女孩,還是在等待,沉淪苦海,一段情默默灌溉,沒有人去管花謝花開,無法肯定的愛,左右搖擺……也許分開不容易也許相親相愛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情深緣淺不得意,你我也知道去珍惜,隻好等在來生裏再踏上彼此故事的開始……”那些港台歌曲被他唱得百轉千回。當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忽然起了憂傷,仿佛那憂傷也有了大體積的重量,有一種特別打動人的力量。
威哥把自己生生弄成了一個被愛情流放的歌手。
我私下裏想,也許那胖女孩心下也是喜歡威哥的吧,要不然每次我們去喝酒,那女孩也不會特別把小菜多給我們一點。我觀察過幾次,確實我們的涼菜要比別人多一點的。不過,這又有什麼用呢,威哥已經這麼傷感了。
出事那天沒有一點預兆。威哥值夜班,他喝了點酒,拆卸集裝箱的時候手腳就有些不穩,一根鐵杆落了下來,他醉暈暈的,迷離之間沒有及時閃開,於是十來米長重達六七十斤的鐵杆就砸在了腰上,威哥當時疼得就背過氣去。等緩過勁來,還大大咧咧地掙著不當回事,卻臉色蒼白如紙,一向孔武有力的他,連續試了幾次都使不上勁。轉天去醫院拍了片子,醫生說是砸著脊椎了,得修養一段時間,最好不要出大力。威哥不信那個邪,幾乎是奔著去了搬卸場,拎起鐵杆就要給集裝箱做加固,可每到第三根就支持不住了,虛汗洇濕滿臉,陽光毒辣,汗水涔涔而下……威哥回了老家。
臨回去的那天,黃昏的時候,威哥在小吃店喝醉了,一直看著那女孩,女孩可能有點害怕,進了廚房就不出來了。威哥爬到附近的小山崗上,坐在如水的月光下唱了半夜,到後來近乎嗚嗚咽咽,卻不知那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胖女孩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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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深圳最密集的代工製造業廠區,黃昏之後,龍華廣場就人聲鼎沸熱鬧了起來。每天晚上,成片的啤酒燒烤大排檔、小吃攤幾乎座無虛席,小旅館家家爆滿,龐大的人群在本來不寬的街道上擁擠集散。但是並沒有人因此而焦躁不安,因為花個幾十塊錢便足以在這裏玩得盡興。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燈光、粗暴激烈的音樂,簡陋的舞池裏擠滿了人,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們眼神迷離,舞姿生硬而激烈,是那種不要命的瘋狂和搖擺,帶著惡狠狠的勁頭,在刺激的音樂裏發泄著廉價的青春和激情。
我因在園區工會上班,相對而言輕鬆一點,晚上不加班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出去轉一圈,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轉的,隻是想暫時撇開那煩瑣的工作,那壓抑的環境,哪怕去外麵隻是感受一下那街邊燒烤的香味,看一下露天舞池裏那些湧動的身影……我覺得園區之外,才是我和他們的青春和生命,才是最真實的時候。
出了路口,就是人行天橋。也許那是世界上人流量最大的天橋之一了,它要躬身把幾十萬來來往往上工下工的年輕人輸送過去。在天橋的拐彎處,常有乞丐在乞討,也有一些江湖術士在招攬騙局,許多的時候,也會有年輕的流浪歌手在此處停泊。如果有歌手唱歌,我會在旁邊倚著欄杆停留一會兒,唱得好的,就抽一支煙聽他們在黃昏的暖風裏拂弦而歌。當然,有時候即便唱得不是那麼好聽,但那一張年輕而不羈的臉,被夕陽的餘暉鍍上最後一些溫暖的光線,那帶著溫度和激情的聲音,仍然非常感染人。
在那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見到許多的歌手,有男的,有女的,也有組合,並且幾乎每一場賣唱效果都還不錯,因為園區的生活是那樣枯燥而壓抑,而歌手們所唱的歌非常貼近年輕人的生活,歌聲裏有抗議有憤怒有希望和飛翔,男的演唱的多以汪峰、許巍居多,女的唱的比較多的則是類似尚雯婕那種風格的,也有原創的,但好聽的不多。我喜歡看到許多剛下工的黑色“polo”衫們,圍在那兒,好奇而羨慕地看歌手唱歌,一曲終了,他們會起哄般拍起掌聲,然後往琴盒裏放一元兩元零錢(雖然不多,但相對於他們的收入,已經很珍重了),那是一種非常友好的認同,讓人心生感動。在粗糙機械的代工企業繁重的工作表象下,他們心裏依然懷著美好和溫情,希望被歌聲撫摸……對麵酒店牆壁上的LED廣告牆閃爍著霓虹,商場裏的音樂轟隆隆地賣弄,夜市嘈雜而蓬勃的香味盤旋而來,一個流浪歌手對著麥克款款而歌……這是他們的生活,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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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命運沒有什麼抱怨的,事實上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去做一片草,在偏遠的地方,誰也不驚擾,隻安靜地把大地碧綠地覆蓋起來。十六歲的少年出來漂泊輾轉,在最底層的人世間打轉,別人都有後台、底子,有人帶,撐,我獨自一人走來,經見得多了,就沒什麼好抱怨的,當然也沒什麼好感激的。一切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