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昏中的流浪歌手(3 / 3)

但半夜會忽然很遺憾甚至憤慨,在自己最需要精神上指引的時候,沒有遇到一個有精神質量的人。在自己滿腔叛逆血脈裏風聲激烈時,在彷徨無望時,在絕望如搗時,其實需要的隻是一句方向的指引,但沒有人。反而遇到的都是一些混蛋惡心的人。在酒店時是好色禿頂滿口噴糞的廚師長,做保安時是粗話連篇天天像死了爹一樣拉著長臉訓人的隊長,做工會內刊的時候上司是一個沒有見地隻會開會的外行,更不用說做那些搬運工、裝卸工之類的了,而到現在,依然如此……

每遇到一個擋在人生路上的老混蛋,麵對他們的百般刁難,我總是爽快地按照他們的要求做著,但在心裏默念瘦弱而倔強的張楚的歌:

你還年輕/他們老了/你想表現自己吧

太陽照到你的肩上/露出你靦腆的臉龐

你還新鮮/他們熟了

青春含在你的眼裏/幸福寫在我背上

盡管不能心花怒放/嘿嘿嘿/別沮喪/就當我們隻是去送葬

……

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嘿嘿嘿/別害臊/前麵是光明的大道

我微笑著想,他們已老了,你至少還年輕,還有翻盤的機會,別沮喪,就當我們去為他送葬……心情會好很多。是不是有些太惡毒了?——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平和靜默、自知芥子之微刻苦努力的人,但這個社會上許多時候晉階之梯都被混蛋們把持著,有時候真的很憋屈很壓抑,心不由己。

而我第一次聽到張楚這首《光明大道》是2009年的秋末。我被一度視為最好的兄弟的威哥騙到山西運城做傳銷,當然,我沒有被洗腦,因為我向來連彩票都不買,又怎麼會相信那種隻要發展三個及以上下線一年內就可以賺到上百萬的謬論?但是威哥忠實地相信。每一次洗腦的課他臉上都掛著亢奮在聽。順便說一句,其實人是一種很容易被奴役的物種,無論是被現實中的製度還是被精神上的貌似光明的謬論。簡單地說,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麵對一泡大糞,當有一個人對你說它很香,你會覺得這是挑戰你的智商而發火;當十個人都說它香的時候你會重新去聞一下的;等到二十個人滿臉陶醉地對你說好香的時候,你會微微懷疑自己的嗅覺;但等到一百個人大規模而持續熱情地對你說香氣逼人的時候,你如果不崩潰,就會產生幻覺,從而在幻覺裏也相信它真的是香的,並且和他們一起交流香氣的微妙,以表示你和他們也是一類的……而我之所以半個月都沒被他們洗腦成功,其實隻是相信一句話,天下不會有這麼好的事兒輪到我這樣一個打工仔的。我勸了威哥半個月,勸不醒,我們就打,打得很激烈,打累了喘口氣歇歇,再接著打,兩個人都瘋了,像兩匹鬥獸,一個說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你白白在這裏浪費時間遊手好閑;一個說咱受的罪還少嗎?有這樣一個賺錢的機會怎麼就不能靜下心來聽老師們講一下呢?到時候我們掙了錢還用看人家的白眼嗎?……打了十來天,我實在打累了,那種累是積攢起來的,如同一間衰朽的老屋,風一吹就要潰敗。終於,我瞅了個機會一無所有地逃了出來。而一年後,威哥因為傳銷頭目攜款飛走,他們樹倒猢猻散,因實在沒錢偷摩托車連續作案而坐監。

我一直從運城逃票到商丘,從商丘師範的中學同學那裏借了錢輾轉到廈門,去投奔以前打工認識的一個彼時做服裝生意的朋友,想著去他那裏打個雜,給他進貨接貨,掙點辛苦錢再說。

我逃開的時候手機什麼的也沒帶著,想著他肯定在廈門呢,因為之前都說他在那兒混得還可以。然而,到了廈門,輾轉找到朋友的地址,可他已經於月前轉讓店鋪不幹了,回老家了。我傻眼了。時令已近冬月,南國的傍晚也很涼了,我蓬頭垢麵,還穿著一件短衫,孤魂野鬼一樣徘徊在廈門陌生的街上,飄飄蕩蕩,沒有辦法,隻有去火車站。

火車站前麵的街道,一個流浪歌手在唱刀郎的《駝鈴》,然後才是《光明大道》:

沒人知道我們去哪兒/你要寂寞就來參加/你還年輕 他們老了/你想表現自己吧/太陽照到你的肩上/露出你靦腆的臉龐/你還新鮮 他們熟了/你擔憂你的童貞吧/我們穿著新棉襖/天空樹林和沙洲/挺起了胸膛向前走/嘿 嘿 嘿 別害臊/前麵是光明的大道……

流浪歌手站在地鐵施工的巨大圍牆下,顯得那麼單薄和瘦小,好像周圍的晚風很快要將他撲倒淹沒,但他硬撅撅地唱著,唱到“嘿 嘿 嘿 別害臊,前麵是光明的大道”的時候,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很惡心地淚流滿麵……好像我輾轉幾千裏就為了來聽這一首歌的,好像這首歌是命運在此時隻唱給我一個人聽的。

涼風披麵,護欄裏的三角梅在熱烈而繁茂地開放著。

我看了看身上的錢,還有二十七塊五角,還好,可以吃飽一頓,我買了一個麵包,一瓶水和一瓶可樂,水我喝,可樂給了巨大廣告下的那位歌手。他在吟唱的間隙衝我一笑,我也對他笑。然後我進了火車站,看來又要故伎重演,逃票上車。

而《光明大道》的旋律縈繞在耳,一直到此時此刻。

6

尼采有一句話,我覺得就是流浪歌手的寫照: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

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

當然,也可說是對一切漂泊在路上的人說的。包括我。

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路上。在沒有淪落為叼著煙卷噙著牙簽隨地吐痰的平庸中年人之前,我們還年輕,還會在路上,為了理想的生活,繼續漂泊。所不同的是,他們拿著一筒麥克,而我背著一卷詩歌。我們都如此卑微,又如此堅韌。沒有人寫他們,這些流浪在路上的生命歌者,我來寫吧,就好像在寫另一個我。

因為他們曾經溫暖過我,如同歌聲溫暖了寂寞。

日光之下,又是平常的一天,黃昏消隱,夜幕降臨,流浪歌手遁入黑暗,但我知道他們年輕跳動的心是暗夜裏發光的星辰。人海茫茫,他們有方向。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