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責難
塞外隨筆
作者:楊獻平
幾個人相約在我們家院子聚攏。挑頭的有三個,一是楊三叔。論起來,他父親和我爺爺是親兄弟。二是福生爺。是村裏僅剩下的一位“爺爺”。三是和林哥,當年與我父親一起光屁股長大。另外幾個,也是本村的,有堂哥也有大伯,屬於跟風湊熱鬧的。統共五六個人。那是2008年初冬的一天,草木敗盡的南太行鄉域安子溝村沉浸在淡陽冷風之中。我母親正抱著我弟弟第三個孩子,在院子裏來回顛動轉圈,哄她不要哭。弟媳婦正在庭除。弟弟常年被人雇傭,往返於河北沙河和陝西神木,主業是運送煤炭。
“獻平咋能幹這樣的事兒呢?還是不是咱村人?”楊三叔劈頭就說。獻平是我的名字。爹娘就生養了我和弟弟。我十八歲那年以參軍的方式去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孩子哭得讓我母親的心情跟舊棉絮一樣。楊三叔劈頭一責問,母親先是怔住,抬起臉,驚詫地看著他們。
自我記事起,因為房基地、田地澆水等等生存瑣事甚至空穴來風的幾句閑話,爹娘就常年處在高壓狀態中。楊三叔上有兩個哥哥,下有兩個妹妹。近三十年時間,他母親、兩個哥哥和兩個妹妹就和我們家時常摩擦,惡語相向、拳腳相加。楊三叔一家倒和我們一家相安無事。
我爺爺奶奶隻生養了我父親和姑姑。農村人爭鬥,吃虧的肯定是人少的一方。禍延子孫,仇及全家,是中國人的一貫思維,也是傳統中最淩厲的打擊和“消除異己”手段。在與我們家的矛盾當中,楊三叔嫁到幾裏外村莊的兩個妹妹也同仇敵愾,與他母親,即我的大奶奶、兩個哥嫂並肩作戰。在這力量懸殊的漫長“對壘”中,我們家始終處於被動挨打狀態。我個人的成長時期也被暴力籠罩、仇恨貫穿。
福生爺早年當過村支書。其一個兒子在政府部門任職。若在舊時,肯定是一位有名望的鄉紳。他二兒子和我同歲,還同學。與我們家基本沒有過衝突。2005年到2010年,在其他人的蠱惑下,福生爺以其官宦之家的“影響力”和“威力”,與村裏其他人合夥,提出要瓜分我們家名下的一片橡櫟樹坡地。那時候,整個南太行鄉域都被板栗的效益推動,人們紛紛將石頭深嵌、荒草遍布的山坡刨鬆軟,栽種上板栗樹。板栗樹苗剛成活,他們就開始鬧。大隊和鄉幹部也參與其中。我覺得不可思議,一個養尊處優的老人家,怎麼還會在乎那點荒坡呢?和林哥性情直率,有名的大老粗,他參與甚至主導一些事情,背後站著的往往是他老婆,一個凶悍而又有心計的鄉村婦女。
“恁家獻平在報紙上、網上寫咱村的事兒,說俺們不好,說咱家鄉不好!這不是敗壞咱村、咱家人名譽嗎?”楊三叔說。福生爺本來瘦小,做了胃癌手術後更為羸弱,也掐著腰說:“好歹也是這兒生的人。”和林哥說:“老人們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咱這再不好,可也是咱家啊!”其他人附和說:“就是,就是,獻平做這個事情太沒有道理了!”
可能是在鄉村受委屈和欺辱多了的緣故,母親也怕,一看這麼多人到自己門前興師問罪,頓時慌了,全身顫抖,抱著孩子,一臉驚恐地說:“俺不知道這事兒啊,啥時候俺問問他。”福生爺說:“這個錯不了,白紙黑字都在這兒!”一邊說著,一邊揚揚手中攥著的一遝白紙。和林哥也說:“這不是,上麵還寫著咱村名,二大爺的名,福生爺的名,……咱安子溝的人事兒都在上麵。這把人都丟到全國世界去了!”其他人嗯嗯附和著說:“可不就是!這下可好,咱安子溝的壞人壞事可有名掛號了!”
“是?”我母親滿是皺紋而又黑紅的臉上漾著驚恐、疑惑和不安。其他人以肯定的口吻再次加強了剛才的語氣。“那聚平回來了,俺讓他問問獻平。”母親怯怯地說。
眾人說:“教育他以後可不要再像這樣了,咱都是一家人。”“家醜不可外揚!老人們說了的!”
兩天後,我正在辦公室為一篇公文手指舞動,心如鋼鐵。電話響。一看是弟弟,語氣也十分沉肅,感覺像警察審訊嫌疑犯。他問我到底有沒有寫過咱村的人事兒。我說確實寫過!他又問,是不是發表在報紙上,還有網上?我說是!
“哥,可不要這樣了啊,福生爺、楊三叔、和林哥等七八個人到咱家裏來了,跟咱娘說,你寫文章罵人家,還說咱村這裏不好,那裏也不好。”我也震驚和驚慌。震驚的是,我老家人居然注意到我寫的那些東西;驚慌的是,我在外地多年,家鄉人再凶,也拿我本人沒招兒,可爹娘和弟弟一家還在那裏生活,弄不好,我惹的禍會轉嫁到他們頭上。
一人惹禍,遷怒於其家屬,與一人獲罪,誅殺九族如出一轍;前者是民間法則,後者為廟堂律令。我立馬上網搜索。那些文章都還在,有中國作家網、八鬥文學網、榕樹下及各種文學網站和論壇。我找到網站和論壇的聯係電話和信箱,逐一要求他們刪除。心情很激動,也很惶恐,不是怕家鄉人如何對待我,而是擔心家人。我知道故鄉人對待冤家的手段。一種明著來,上門或在田間、路上相遇進行言語攻擊或者使用肢體語言;如2000年春天,弟弟就在田間遭到了楊三叔二哥及其兩個兒子的痛擊,幾成腦震蕩;二是暗著來,以損壞對方莊稼、房屋、樹木等財產為主要手段,或用手腳拔掉新栽的樹苗、踐踏莊稼,或以澆灌硫酸的方式,使成材的大樹腐爛枯死。
“讓他們找我來!”在電話裏,我給母親和弟弟壯膽。弟弟說:“他們不敢找你,就找咱娘!”我歎息一聲,心裏滿是後悔。我最初寫那些文章,也是出於一種憤怒心理,還有悲哀、恨鐵不成鋼、希望借此警告並促使他們文明一些等想法。當然,寫具體人事時,也受痛恨情緒影響,將之說得十分可惡而又卑劣,盡管有些也是事實,但總有誇大成分。席勒說“生活是嚴肅的,藝術是寧靜的”,我覺得寫人物一定要冷。表麵的熱和情緒化會導致情感變形甚至虛假。而那時候,我卻是熱的、激烈的,甚至是仇恨的、鄙夷的,受情緒左右明顯,導致了文章的褊狹、失真和不公正。
與之相對,那些年,幾乎所有關於鄉村的文章,都是唯美的、與世隔絕的,無一不是詩畫田野,夢裏桃源,幹淨、古樸、素美、簡單、自在、與世無爭、人心溫暖、草木有靈等等。我寫那些充滿原始暴力和自相戕害的文章,顯然與大的文學環境不合拍。但又覺得自己沒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一直作為傳統文明集結地與堡壘的鄉村就開始崩潰了,“向錢看”“抓到手裏就是自己的”成為全國人的一種基本價值觀和群眾運動,作為城市文明餘孽的鄉村雖然在這方麵遲鈍一些,但也很快加入了這一聲勢浩大的集體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