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找礦像瘋了一樣,我故鄉蟬房鄉內外的數百座大小山坡都被鐵鞋踏破,凡是有些鐵礦石、石英石的地方,哪怕用頭刨、架子車推,也要弄出來,變成錢。有了鐵礦石之後,就要建選礦廠,汙水就趁勢加入了泱泱而下的河水,從蟬房鄉到沙河市之間的數十座村莊被“黑線串起”。幾乎與此同時,早些年很少聽說、鮮有人罹患的細病(即癌症)洶湧而來,幾乎每十個逝去的人當中,就有四個亡於癌症。
1995年之前,家鄉人走出農門到城市謀生的似乎隻有考上大學、由鄉政府一躍而到縣城部門任職、參軍轉幹這三條通道,幾乎與選礦廠同時,村裏選擇到城市謀生的人越來越多,主要以開雜貨店、擺小攤和打工等方式,在城市尋求立錐之地。更多的人選擇打工,磚廠、煤礦、鐵礦、石膏礦,成為一般人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人口也不斷增長,先前一口人一畝地的格局被打破;新生了孩子的人要求重分田地、荒坡和樹木等,逝去親人的人家則想保持原狀,便於繼續得到逝者“恩澤”。矛盾由此產生,村人紮堆成夥兒,各不相讓。先“嘴仗”,不果,再“戰鬥”,整個村子仿佛火藥桶,殺伐的力度雖然以不出人命為主,但親鄰之間的“仇視”和“仇恨”是人心當中最大毒素和“殺手”。我每次回家,幾乎都要參與其中。不是小隊內部的派係鬥爭,就是一家和另一家之間的怨仇清算。
我們家西側有一道山嶺,底部是老墳地,再向西有一麵小山坳,是一個蓋房子的好地方。先前,小隊把那地方分給一個叫楊小三的堂哥。楊小三住在老村,房子舊了,就想在那兒蓋幾間新房子,動手平整房基地時,遭到楊三叔二哥一家阻攔。兩家各不相讓,一方舉起了頭、洋鎬,一方抄起了鐵鍁棍棒。肉搏戰即將展開。忽然,楊三叔的母親邁著八十三歲的小腳,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看著楊小三說,你要在這裏蓋房子,除非把我這個老娘兒們砸死埋掉!
這件事令我非常震撼。據我所知,先前,大奶奶也和自己大兒媳婦、二兒媳婦之間有過矛盾,甚至當場互打,頭發拽掉一大把,頭皮滲血,看起來比外人還要仇恨。可他們卻有一個令村人佩服且懼怕的家族傳統,即自家人打出腦漿也是自家事兒,別人一旦和自家人鬧矛盾,他們就會馬上捐棄前嫌,一致對外。這種“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民間傳統,在大奶奶一家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是最悲哀的,不僅僅是大奶奶一家,也不是我們安子溝村,而是一個民族的頑症和痼疾。那塊地大奶奶不用,也不準備在那裏修房建屋。阻止楊小三的目的,是不容忍其他人在他們地盤上設置任何障礙,理由是“以後走路不方便”。這有點像獅子、老虎等,劃定自己領地,一旦有其他同類闖入,必定以暴力方式解決。叢林法則移植到人類社會,便是勝王敗寇、強者通吃。更奇怪的是,村人對大奶奶的做法一致讚譽,說那個老娘兒們,真是厲害!弱者和輸者不但得不到同情和憐憫,反而被唾棄和嘲笑,甚至成為其他強人的“眾矢之的”。
“弱者憤怒,揮刀向更弱者。”魯迅這句話仍舊沒有失效。我還小的時候,母親給我講了一件往事。即鄰村南堖有一戶人家,總無故被鄰人欺淩。這家人一個兒子,早年參加八路軍129師(曾在太行山區活動),解放初期在部隊當了連長。忽有一日,鄉公所忽然召集群眾召開大會。台上有人宣布,把南堖村的那夥人揪出來!幾個民兵不由分說,就把還沒分清東南西北的幾個人扭送到台上。縣長說:這些人長期無故欺負某某某一家。現在是新中國,他兒子又是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全中國的部隊幹部。官兵在前方流血,為了我們的新中國。可在後方,他的家人還受自己村裏人欺負……。縣長最後宣布,這隻是一個警告,如果再犯,就關進監獄,情節再嚴重的,槍斃!
講的時候,母親的表情特別振奮。
講完又歎息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咱家受人那麼大、那麼多的欺負,怎麼也沒人管管?要是像當年那樣,估計那些人就不敢再隨便欺負咱了!我笑笑,也很想有公權力介入,對民間的一些事情做一些必要的調解和警示。盡管鄉政府都有調解員,可基本上形同虛設,甚至附庸於權力和物質。
母親有事直接說,從不會繞彎。講究做事策略、注意說話方式、借力打力、攀附依靠等等生存方法,她永遠學不會。父親又是一個木訥人,除了幹活、掙錢,從不管家裏任何事。即使母親和我被人當眾打一頓,吐一臉唾沫,在場他也不會吭聲。等我長大,這種情況還沒有多大改變,母親的屈辱是對兒子尊嚴和承受力的最高考驗。而我又在外地。一個當兵的,在村人乃至更多人眼裏,和外出打工的鄉親沒有任何區別。
正因為這樣,我才將自己的無奈和痛楚訴諸文字。而且,對一個平民而言,能用文字來表達已經很奢侈了。文字帶有憤怒、褊狹也不可避免。直到我成為軍官,我們一家在故鄉的境遇才有了些許改變。但在福生爺看來,一個部隊的,管不到地方的。我又距離遠,還不是一個軍兵種,和北京軍區、河北省沒有任何關係,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因而瓜分我家荒坡、糾集人到我家“興師問罪”。
但我本人回去之後,一切又風平浪靜。那些議論和譴責銷聲匿跡,片帆不起。我知道因為什麼,但很困惑。有一次,抱著與之辯論、說理和受詰難的心理準備,我去了楊三叔家。他和我們家一山之隔,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兒子,一個女兒。再加上兩個兒媳和成年的孫子,“戰鬥力”還是很強的。說了一些家事、社會事、國事(南太行雖地處偏僻,但參與和了解社會和政治的興趣很高,大致與北方長時間作為政治中心的曆史傳統有關)。沉默的空當,我等著楊三叔的責問,但他卻沒有。起身告辭,他們送我到院子外,態度還很客氣。
我再去和林哥家。他家開著一個小賣部,我去看親戚,或者買日用品都在他那裏。進門,也說了一些類似的話,抽了幾棵香煙,他也沒提。到福生爺家。情況如前。我對母親說,他們都沒說。以後再遇到那樣的事情,不管他,把一切責任推到我頭上就好了。母親舒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忽然放鬆。這個在鄉村受苦,又在諸多的鄉鄰矛盾、傾軋和爭鬥中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笑了一下,抬手攏了攏鬢邊花白的頭發。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哭。對於一個農民來說,生存和生活的苦是注定的,無可非議。她自己也堅持認為,人生下來就是要受苦的,隻要好好去幹活,才能活下去。而鄉鄰之間的矛盾和訴諸暴力的解決方式,才是她真正懼怕和不應當經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