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責難(3 / 3)

回家時路過另一個叔叔家。那位叔叔叫楊同聚,老家在河南。1960年逃荒到我們安子溝村後,被一個有一女而無子的爺爺收養,改姓為楊。在村裏,他也是弱者之一。後來篤信基督教,前兩年在武安打工時突發腦溢血而死。他妻子很聰明,意識到自己實力弱,就依附於村裏更強悍的人,一個是和林哥,一個是福生爺。瓜分我們家荒坡、指責我寫文章丟村人醜等活動她也積極參與。但從不主動靠前,和林哥和福生爺怎麼說、怎麼做,她照葫蘆畫瓢,亦步亦趨。

我對母親說,這就是一種生存智慧。當你自己力量達不到,甚至不能立身時,依附更強的人,未嚐不是好策略。

活生生的例子,可母親就是學不會。

學不會就得吃眼前虧。

2010年後,村子逐漸空了。不斷有人去世,癌症;有些人老了,或者身有重疾。自顧不暇,和我們家的摩擦也隨之減少。我和弟弟年齡漸長,鄉親們也有了一些肯定和懼怕。永遠向著強者低頭,並順從於更強者,這是中國農民的一個生存慣性。我也知道,所謂的懼怕,絕不是因為某個人,而是其目前所能達到的某種效果和後果。比如,托一些關係去做一些讓他們受損失的事,借助公權力讓他們也得不償失等等。這是最悲哀的,如同他們以人多勢眾這個“民間法則”或者借助於某個對公權力有一定支配力的人,對更弱者施以無端的打擊和掠奪……他們自己也害怕遭到同樣的傷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及很多的儒學教條始終是空話,從沒落到過實處。

我寫故鄉人事的文章,早期的有《我的故鄉安子溝》等十多篇。其中《我的故鄉安子溝》(至今還掛在中國作家網上)寫得最差,將安子溝人事和盤托出,沒有一點提升。惹怒家鄉人的,也是這一篇。現在再看,當時心境躍然紙上。其中憤怒和悲哀情緒簡陋、直接還粗糙,語言和結構也差到極點。作為文學作品,它顯然是劣等的。如果作為一種個人記錄,倒有些時代特征和個人成長痕跡。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對美化、詩化鄉村的文章和宣傳品很反感。也覺得,住在城市的知識分子根本不知道鄉村發生了什麼。即使是經曆過上山下鄉和“文革”的那批人,也隻是將闊別經年的鄉村作為一種精神烏托邦,用極度懷念的心態,尋找“家園”的士大夫思維,強加給鄉村一些子虛烏有的浪漫與簡樸的原始色彩。

我們的鄉村一直在崩潰。農民作為最基層的社會人群,即使沒有那些自相戕害,其現實生存也是艱難的,他們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間,麵對的是烈日毒照、雷電滾擊、風雨兜頭及地震、泥石流、洪澇幹旱等自然災害,唯有強體力勞作、祈天拜神,他們才能有的吃、有的穿。何來簡樸詩意,何來寧靜複古,何來恬淡幸福?有相當一些寫鄉村和邊地的散文隨筆,詩意的嘴巴裏,嚼著的是農民和遊牧民的現實苦難;偽飾的行頭上,懸掛著農村和邊地人群的疼叫與貧賤。而大批知識分子的美譽乃至無形的引導,更是雪上加霜。

鼓吹鄉村和邊地寧靜祥和,天人一體,大地寥廓、美景永在的時候,有沒有顧及他們的真實生活境遇,有沒有真正地了解和理解當代農村和邊地?

作為一種文學書寫,大致是可以的(盡管會給大眾乃至決策者以錯覺);如果上升到一個意識形態,那就是罪孽,更是對鄉民的真實生存境遇的遮蔽和篡改。我2000年前寫故鄉的那些文章,確實很褊狹,情緒化也很重,談不上什麼提純和境界。曾有幾年,我放棄了對故鄉——南太行鄉村的文學書寫,主要原因就是一時無法解決自己的褊狹認知和仇恨情緒。2009年3月,父親罹患癌症辭世,我忽然放下了很多仇恨,心境變得從沒有過的平和。在一個資源匱乏、生存艱難、勞動獲得愈發艱難的鄉域,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使自己生活得更好,更像個人而已。盡管其中有些人性惡的具體呈現和實施,但那也不唯一時一地,一個和一群人,而遍及全人類。

人和人之間最理想的境界是寬容和理解,一個人最好的品質是寬恕。同情和悲憫是強者對弱者的。而中國農民,尤其是北方農民,整體上都是弱者。弱者和弱者之間最好的關係是合作,合作才會形成更強大的力量,合作也才會創造更符合理想的生活。

2010年之後,我又一次開始了對故鄉的書寫。采取的方式是安靜甚至冷靜的敘述和呈現,盡量不加入個人感情色彩,自覺屏蔽掉促狹心理,特別是那些對我們家人有過傷害的人,述其事,陳其情,把文章寫得好看,能讓人讀下去,就是最好的效果。2012年,我寫了《生死故鄉》,以具體人的命運遭際和現實境遇為主要手段,較為藝術地呈現南太行鄉域人群在這個時代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困境。其中一些篇章,自己相當滿意;如關注鄉村突遭他殺而不報案的《後事》;憐憫和表現鄉村智障人群生活狀態的《張劉家往事》;書寫鄉村光棍群體情感和生理乃至命運悲劇的《金戒指》;暴富農民在經濟崩塌之後妻兒一夜之間消失的《灰故事》;回溯鄉村民間曆史和文化信仰及傳統的《重回蓮花穀》;記敘親人之間仇殺的《奇遇記》等。

現在留在鄉村的,大多數是學習成績極差,進城無望及老、弱、寡、癡,因一時失誤而墜入更底層、更貧苦層麵的少數人,看書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奢侈,所謂的文學在他們看來不如廁紙,如果文縐縐地去寫紀實文學,而且長篇大論、高舉高蹈、再強加給他們一些所謂的高級思想、大套理論,我覺得那是對農民的一種架空和剝奪。盡可能地藝術還原他們的人生現實和悲愴命運,想必是尊重他們的一種方式,也是對那些無能力發出自己聲音的人群的一種體恤。

值得高興的是,近幾年來,家鄉的一些孩子們,1995年後出生的,有些開始注意到我寫故鄉的文章。眼界和識見也令人欣慰和刮目相看。其中有一個叫王萌萌的在校大學生寫了一篇文章,談了對我及我寫故鄉文章的看法。她說:“有一個南溝(我們安子溝小隊隸屬於南溝大隊)的同學告訴過我,他們村的人並不怎麼喜歡楊獻平。因為他將他們的生活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人展覽了他們的隱諱,(甚至)造了他們的‘謠’。人們麵上敬他讚他,心裏卻有些怕他。這對一個熱愛故鄉的作家來說是十分痛苦的。他熱情地歌頌著自己的村莊,用自己最美的文字最真的魂寫下了一頁頁鄉村摻雜著血淚的曆史,然而他的故鄉並不感激他,反而在精神上驅逐著他,使他的靈魂和身心一俱遊蕩在故鄉之外,像一個再也找不到母親臂膀的孩童般漂泊。”

每讀至此,不由潸然淚下。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