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毛烏素綠色傳奇(肖亦農“魯獎”作品連載四)(1 / 3)

毛烏素綠色傳奇(肖亦農“魯獎”作品連載四)

肖亦農“魯獎”作品連載

作者:肖亦農

殷玉珍的婆婆流著淚問:“風沙作害人咋就那麼厲害呢?”

殷玉珍更是欲哭無淚。她提著鍬出了門,婆婆著急地問:“你不要命了?”

殷玉珍又上來了“強巴勁兒”,發著誓說:“我就是舍上命,也要把這沙老虎治住!不給子孫後代留下一片陰涼地,我就枉活一回人!”

殷玉珍在實踐中摸索出不讓大風把樹苗拔掉的方法,就是先把周圍的沙子固定住,然後再開始種樹。她用幹沙蒿、幹沙柳枝子紮網格,再在網格裏種上沙柳、沙蒿、羊柴等耐旱植物,然後才植樹。這樣,草有了,樹也有了。若幹年後,有專家告訴她,她這是走的一條科學治沙的道路。她笑了:“咱哪懂科學,就是絞盡腦汁用盡氣力治沙子。我就不信人治不住沙!”

1989年初春,白萬祥在爾林川村打工的時候,偶爾聽說村裏有旗林業局下撥的樹苗子,村裏的領導正愁著發不出去哩。當時旗林業局支持大家植樹,給爾林川村撥了5萬株樹苗。可在沙漠裏植樹人們沒有把握,怕白受苦,領導咋動員也沒人願意從苗圃領回這樹苗子。白萬祥找領導一說,領導說:“行,你可得往活裏種,千萬別當柴火燒了。林業局的人明年春上還要來檢查哩!”

殷玉珍聽丈夫一說,高興地對白萬祥說:“我這憨老漢管大用哩!給你記上一大功!”他倆分了工,殷玉珍借牲口馱樹苗子,白萬祥在家挖樹坑、洇樹坑,保證樹苗一到就栽上,提高成活率。殷玉珍知道,要是林業局給的樹苗子種好了,栽活了,公家以後還會大力支持她在沙窩子裏植樹。勢單力薄的她太渴望政府的支持了。

她激動地對白萬祥說:“老漢,咱家要打翻身仗哩!”

殷玉珍向鄉親們借了三頭牛,趕往苗圃馱樹苗子。她三更起身翻沙漠,到了苗圃天剛泛青光,她把樹苗子捆成垛,往牛背上一馱,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就急著往回趕。到了家,卸下樹苗子就和丈夫趕緊栽種,唯恐誤了時機影響成活率。半個多月的時間,她都是趕牛馱著樹苗垛子奔波在大沙漠裏。春天風大,風沙抽得她臉都裂開了口子,滲著血絲。就連苗圃的工人都感動地說:“白萬祥這小婆姨可累傷了。”

一天,途中黃風大作,殷玉珍被風頂得實在走不動了,就抓著牛尾巴爬沙梁,沙梁有幾十米高,她咬著牙一步步往上挪動著。好不容易上了梁,梁上的風更硬,一下子就把樹苗垛子掀翻,滾到了坡底。她隻得驅牛溜下坡底,把樹苗垛子重新抬上牛背,繼續往上爬。又到了梁頂,那樹苗垛子再次被狂風掀回了坡底……

這次殷玉珍號啕大哭了:“娘啊,閨女讓沙子欺負得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也得活,殷玉珍連淚都不擦,又返回坡底。這次牛快爬上梁頂時,她一下子躥了起來,雙手緊緊拉住了牛背上的樹苗垛子……

太陽偏西時,她看見丈夫從一座沙梁上跑下來接她,她一下子癱在丈夫的懷裏,丈夫也心疼得掉淚了。白萬祥一麵卸著樹苗垛子,一麵說:“你回去歇著哇。”

殷玉珍說:“這樹苗子不栽進沙裏,我咋歇得下!等啥時井背塘的沙漠綠了,我再歇。”

這天,當他們栽完樹苗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第二天天不亮時,殷玉珍又吆喝上牛悄悄上路了。沙海很靜,東方天際已透魚肚白,天上那顆啟明星亮亮地閃著眼睛……

殷玉珍已經記不清有多少這樣的淩晨和夜晚,她都是一個人勞作在茫茫的毛烏素沙漠裏,打網格,栽草種樹,給嗷嗷待哺的苗木澆水。而她呢,渴了喝口沙漠中的泉水,餓了啃點從家裏帶來的幹饃,累了就躺在沙裏歇一會兒。她嫌回家浪費時間,索性就搭個窩棚住在沙漠裏。夜間一個人睡在大沙漠裏很恐怖,她就白天拚命幹活,往死裏累自己,直到累得像散了架子一樣癱在地上,這才爬回窩棚裏,一覺睡到天大亮。

殷玉珍苦不怕,累不怕,就是受不了一個人待在靜悄悄的沙漠裏的孤獨。她清楚地記得,有天下午她在植樹時遠遠看見沙梁上有個人在走動。她亮開嗓子招呼人家,那人好像沒有聽見,直直地走了過去。她這才記起,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沒有見過生人了。後來,她專門去看那陌生人留下來的腳印,還用塑料布將腳印蒙上……

後來,殷玉珍有了孩子。在懷孕的日子,她也一天沒有耽擱種樹,兒子就是她在種樹時早產生下的,這個早產的孩子像稚嫩的樹苗一樣,在大漠中頑強地大聲啼哭。殷玉珍給他取名叫國林,意思是孩子是國家的樹苗苗。國林剛剛滿月,她就又走向了沙漠。孩子滿炕爬了,殷玉珍就拿布帶子拴住他的腰,另一頭係在炕上的一根木樁子上,任孩子爬來爬去。她還得到沙漠裏種樹植草。那些日子她的耳朵裏總是覺得有孩子的哭聲,她常從十幾裏外栽樹的地方往家中跑,把哭鬧的孩子抱一抱、喂一喂,狠下心來又回到沙漠中去。有時看到孩子趴在炕上睡著了,她就默默地看著孩子流淚。她在心中對兒子說:“不是娘狠心,娘是潑出命來,也要為你們刨鬧塊陰涼地啊!”

當國林長到14歲時,殷玉珍給他刨鬧下了一塊好大的陰涼地。他們家的房前屋後已經有了一片片濃鬱的樹林,這裏已經成為國林領著弟弟、妹妹嬉戲玩耍的樂園。當年栽下的樹栽子漸漸長成林,一片片的綠色在殷玉珍插樹栽子鋼釺的寸寸挪動下,向無垠的沙漠漫延。

十餘年下來,殷玉珍發現插樹栽子的鋼釺被沙漠生生磨短了一尺多。我們已經無法計算出這是經過多少次的摩擦才被磨蝕成這樣的啊!這個磨蝕的過程記錄著她怎樣的艱辛付出啊!

直到2000年,井背塘仍是無路無電,外麵很少有人走進他們的“世外桃源”。這麼多年來,村委會、鄉政府和林業部門的人隻是斷斷續續地聽說“白家的小媳婦真把樹栽活了”,“井背塘那個陝北婆姨樹種得連成片了”。人爭氣,能辦事,政府就支持樹苗子。每年春秋植樹的時候,她總會趕著牲口來苗圃拉樹苗子。除此之外,她沒有向政府提出過任何資金幫助。她覺得,有了樹,有了草,有了良田,人和牲畜就都有了吃的。他們生活需要的一切,這個綠色家園都能為他們提供。這種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正是殷玉珍苦苦追求的。

殷玉珍的事情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那就是時任河南鄉黨委書記的曹文清。曹文清是個酷愛文學的年輕人,敏感而又好奇。殷玉珍在井背塘種樹植草的事情不時傳進他的耳朵裏,他決定親眼去看一看。當他帶人翻越一座座沙梁走近井背塘時,一下子就被撲麵而來的蒼莽綠色驚呆了,好像一下子走進了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人們粗粗算了一下,殷玉珍種的樹草麵積足有四萬多畝。曹文清不禁稱奇,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大沙漠裏,這個女人咋把這些樹草種活的?四萬餘畝的數目把殷玉珍也嚇了一跳,十餘年光景下來,她也沒想到在大沙漠裏種了這麼多的樹和草。

曹文清見鄉上出了這麼能幹的治沙女人,十分高興,索性動員她:我看你就把井背塘餘下的這幾萬畝荒沙也全承包了吧!國家有政策,誰種誰有。鄉上和林業局給你提供樹苗子、優質草種。我們也向上級爭取,給你這裏通路、上電打井。

殷玉珍高興地說:“行,我聽領導的話,潑出去了,再把鋼釺子磨短一尺,把井背塘的荒沙全綠化了。”

殷玉珍說到做到,不到5年的時間,她又綠化了兩萬餘畝。有關部門在此期間,給井背塘修了路,通了電,打了井,這下子使他們的治沙速度突飛猛進。20多年來,她和丈夫白萬祥總共在茫茫的毛烏素沙漠播綠6萬餘畝,把荒沙茫茫的井背塘建設成了一個綠樹婆娑、草碧花香的綠色王國。而殷玉珍和他的丈夫付出的是整個青春年華,用殷玉珍的話來說,“我倆落了一身零碎病”。

在曹文清的關心和運作下,媒體來了,領導、專家來了。媒體一下子把殷玉珍推向了全市、全區、全國,而且聲名遠播國外。許多外國人也不遠萬裏來到了毛烏素沙漠腹地的井背塘,他們許多人隻是為了親自看一眼這個綠色傳奇,看一眼這個傳說中的東方女人。

這天,寶日勒岱來到了井背塘。20世紀70年代中期她曾主政烏審旗。對“下鄉書記”寶日勒岱來說,昔日無定河兩岸的毛烏素沙漠她是了如指掌。她望著綠浪起伏的井背塘,不禁思緒翻滾,熱淚盈眶,她摟著殷玉珍瘦弱的肩頭,動情地說:“孩子,在這大沙窩子裏種下這麼大一片林子,你得吃多少苦啊!”

女人懂得女人,英雄相惜英雄。那天,寶日勒岱把殷玉珍緊緊擁在身邊,殷玉珍就像依偎在媽媽的懷中,激動得泣不成聲。

很快,這個東方女人的綠色傳奇,感動了中國,感動了世界。現在的井背塘已經成為中國綠色字典的組成部分,成為被世界防治荒漠化組織和各類綠色組織關注的地方。殷玉珍也先後獲得了“全國勞動模範”“全國三八紅旗手”“中國十大傑出女性”的稱號,還有一些她聽也沒聽說過的世界組織授予她的榮譽稱號。她也多次走出國門,在一些國際講壇上介紹自己的綠化治沙事跡,讓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綠色的毛烏素,綠色的井背塘。

在2006年,殷玉珍和世界許多政要、各類風雲人物一起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在這群風頭出盡的人中,唯有她是植樹治沙的,一個土生土長在中國毛烏素沙漠裏的普通女人。

2008年夏天,我采訪了殷玉珍。那時她剛當完奧運會火炬手,圓圓的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幸福和驕傲。那天,我們交談的話題是井背塘的未來發展。殷玉珍告訴我,這些年政府和社會組織對她的支持太大了,但她知道靠社會支持並不是長遠的事情。現在井背塘的環境好了,畜牧業和種植業都能發展了,咱得學會自己掙錢。過去治沙都是自己貼錢幹,這輩子一點一點掙的錢都貼到沙漠裏去了。人家都說我們這些植樹勞模光掙到綠了,沒掙上錢。

她說著無奈地笑了。

她告訴我,她現在就是想致富,苦了這麼多年,也該自己致富了。她說她現在已經辦了一個公司,注冊了井背塘的綠色產品,她還想辦個生態旅遊公司,讓人們到井背塘來休閑、度假、觀光。

她說:“你不知道,井背塘現在太美了,綠油油的喜人著哩。”

我說:“毛烏素沙漠的大環境變了,單一的綠色已經不能稱其為特色。”

殷玉珍也說:“可不是,咱這烏審旗現在走到哪兒都是綠油油的。要說前些年我那兒挺出彩的,現在看來真都差不多了。昨天,我還跟張書記、牧旗長他們說,在‘綠色烏審’戰略中,我們這些勞模們咋發展,得讓領導指條路子。”

她一時顯得有些迷茫。

的確,毛烏素沙漠綠了,那些最早開放的報春花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蒼蒼綠色中。在綠草藍天中,我們已經很難分出哪塊草更綠,哪片天更藍。

殷玉珍又說:“我那裏有城裏人見不到的稀罕物兒哩,狐狸、野兔、刺蝟、獾、山雞、百靈,還有叫不上來名的鳥多著哩,光樹上草裏的蟲蟲牛牛,都讓城裏的娃娃們看不夠哩。你去去就知道了,好多外國人都喜歡得不行哩!”

我對她說:“我一定要到井背塘去看看。”

2010年夏天,我從嘎魯圖鎮出發,沿著一條新開辟出來的公路,一路南行,朝著井背塘馳去。我知道這條新建的一級道路是鄂爾多斯東方路橋集團投資建設的,直通巴圖灣水庫和薩拉烏蘇旅遊開發區,是烏審旗建設文化旅遊長廊的重要通道。過去曾有條舊路,現在這裏已經全部綠化了,起伏的沙漠上覆蓋著密匝匝的綠草,從汽車上望去,綠海蒼蒼直逼白雲藍天。我聽著音樂,欣賞著路兩邊的草原風光,心中非常愜意。

車子飛快地行駛著,我忽然發現道路南麵被綠色覆蓋的沙漠被推土機推開,大片大片的黃沙露出,顯得非常刺眼,我的好心情一下子被破壞了。再仔細看,至少還有幾十輛推土機在綠色沙漠中隆隆作業,黃塵已經在天上飄浮。我急忙讓司機停車,想了解一下這裏是什麼工地。這時,與我同行的邵飛舟告訴我,這裏是蘇力德苗木培育基地,是旗裏規劃的50萬畝苗木基地的一部分,由一個企業投資修建。一期工程大約就要投入幾個億,明年就要投入生產,他們現在是在開始平整土地。我說把這些草場推了挺可惜的。邵飛舟說:“提高烏審旗毛烏素沙漠的林分質量,必須依靠企業的力量,企業將成為治沙的主體,靠一家一戶的單打獨鬥,是無法實現質的變化的。我搞了幾十年林業,體會太深。明年你再路過這裏,肯定是另一番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