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巴圖灣,沿著無定河南岸的一條沙漠公路一直向西行,邵飛舟告訴我,殷玉珍的家已經不遠了。公路兩側林草蔥蘢,土地平整,幾台“威猛特”噴灌機正在轉著圈子噴水,而田間根本看不到人在忙碌。邵飛舟說,這噴灌機省水省電,節約勞力,把剩餘的勞動力都轉移到城鎮了。過去這裏的農民就在沙丘間種些沙巴拉地,種了幾年,沙巴拉地不是起沙丘了,就是讓沙漠吞噬了。這一帶就是爾林川村,殷玉珍就是這個村的,不過她家靠近無定河南岸的大沙漠。
我朝北看了看,果然有些蒼蒼茫茫的。
邵飛舟說:“殷玉珍治住了沙,很有號召力。周圍的群眾都學她的樣子,積極承包荒沙地植樹造林。新世紀初,無定河兩岸森林覆蓋率還不足30%,現在已經提高到70%,十年翻了一番還多。植被覆蓋率也由45%提高到85%,翻了快一番。現在沙是治住了,主要是解決林分草分的問題,林分草分問題解決了,經濟效益就彰顯出來了。”
我笑著說:“你這個旗綠化委主任當得不錯。”
他糾正道:“是旗綠化委辦公室主任。”
我聽後哈哈大笑。
車走進了一條向北的岔道,仍是一條筆直的柏油路。邵飛舟告訴我,這條路直通井背塘,也可以說是專為殷玉珍修的。走著走著,看見路中央樹著一個彩坊,上麵寫著“玉珍沙漠生態園歡迎您”,我想,殷玉珍的生態園真是辦起來了。不時有汽車與我們迎麵錯過,看來來這裏參觀的人還真不少。
汽車行駛在起伏綿延的穿沙公路上,公路兩側一些人正在種植行道樹。放眼四周,到處都是綠茵茵的。不久,一座藍頂白牆的小樓出現在眼前,我想這一定是殷玉珍的新居。果然見到殷玉珍在樓前笑眯眯地等著我們。
一下車,殷玉珍就把我們往樓裏讓,一個勁兒催我們吃塊西瓜消消暑。
她說:“今年夏天太熱了,剛才我在沙裏轉,看見那些可憐的苗子樹根還濕濕的,頭梢梢卻燒焦了。太陽真毒啊!我是看見你們的車才趕回來的。”
邵飛舟打趣說:“殷勞模小洋樓都住上了,還往沙裏跑啊?”
殷玉珍笑著說:“領導們要是不嫌熱,咱現在就去沙裏轉。我正不放心春天新栽的樹苗苗,怕它們熬不過這個毒夏天哩!”
殷玉珍領我們進了沙漠,見到的全是樹林和花草。她告訴我們,現在最大的感受是春天刮大風時,沙子再也起不來了,狂風在林子間亂竄,嗚嗚地幹著急。600多畝水澆地、果園、樟子鬆基地不用擔心被沙壓了。畜牧業也搞起來了,現在養了40多頭牛、200多隻羊,光農畜產品收入每年最少20萬。農副產品都注冊了自己的商標,就叫漠海牌。殷玉珍解釋說:“我的意思是沙漠的寶藏就像大海一樣豐富。”
我們都說好。
殷玉珍說:“我的這些農副產品早就讓人家訂下了,連烏審旗都出不了,現在收割種養基本實現了機械化,能不能擴大生產規模,還是要谘詢專家和領導。”
邵飛舟說:“不錯,別看這地方綠油油的,生態實際上很脆弱,千萬不能搞規模開發。”
殷玉珍說:“我也擔心。過去沒多少草樹時,下濕地總是水汪汪的。現在呢?抓把土都是幹巴巴的,還得經常補水。你們說,這是咋了?”
她說著,彎腰抓起一把沙子給我們看,果然幹幹的呈碎末狀。
就這個問題,我曾谘詢過烏審旗林業局的林業專家,他們普遍認為,在烏審旗這樣一個幹旱地區,水的蒸發量數倍高於降水量,應逐漸從粗放型的綠化治沙,轉到經濟型的管沙、用沙上來,以利於地下水的保護。應有序地淘汰固沙用的先鋒樹種,用針葉林漸漸代替闊葉林,以減少對地下水的抽取使用,提高沙漠的涵養水源作用。
記得2010年夏天我采訪旗林業局高級工程師馬工,這位七旬開外的林業專家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任何林木都有吸水和涵水的作用,關鍵是保持一種平衡,得讓林木的根部表麵土壤保持一種自然的濕潤狀態。”
殷玉珍也在考慮這個問題,烏審旗的“掌門人”張平同樣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去年春天,張平就曾對我說過:“在建設‘綠色烏審’的過程中,應充分考慮沙漠對林木的承載量,逐漸培育和引進一些適合在毛烏素沙漠生長的優質樹種、草種,淘汰一些掠奪性強的先鋒樹草,逐步提高沙漠的利用價值和經濟價值,加大‘綠色烏審’建設中的科學含量。這也是我們在全旗範圍內,大力發展現代化的苗木基地的動力所在。”
有些專家給我說,最好是能夠打造自己的小氣候,有了豐茂的林木,不光能夠蓄水,而且能夠引水,讓蒸發走的水汽再降回來,不斷補充地下水。林木多的地方,溫度相對低,易產生冷空氣,與熱空氣對流產生降水。有的專家研究了近些年鄂爾多斯和烏審旗的氣象情況,認為鄂爾多斯和烏審旗的小氣候正在形成。
我個人感覺鄂爾多斯和烏審旗的降水是比以往多一些,尤其是烏審旗,在2011年內蒙古西部異常幹旱的情況下,仍是降雨不斷。夏天,我在毛烏素沙漠裏采訪,過個把星期準能遇到一次痛快的降雨。和當地的農民交談時,人們也是喜滋滋的。有位農民對我說:“這是咋了?陽婆婆曬幾天,準補點雨,莊戶(稼)一需要水,雨水就來了。今年抽水的電錢是省下了,可我家的屋頂子漏了……”
天降甘露是最好不過的,在毛烏素沙漠生存的萬物都能受到水的恩澤。
我在思索著,殷玉珍帶我們爬上了一座高沙梁,站在上麵一看,井背塘的全貌盡收眼底。我知道,那望不盡的延綿綠色全是眼前這個女人和她丈夫拿著鋼釺子捅沙漠栽出來的。想象她在這蒼茫大沙漠裏勞作的樣子,就像一個彎曲運動的不知停頓的“小逗號”。25年了,多少個狂風呼嘯的白天,多少個星鬥滿天的夜晚,她就是這樣孤單單地在大沙漠上播種著生命的綠色。究竟是什麼在支撐著這個不知疲倦的女人?這是什麼樣的血肉之軀啊!難道她是鋼打鐵鑄的?就是鋼鐵鑄成的釺子,也生生被她磨掉了一尺多。想到這裏,不由得感慨萬千,眼前的綠色刹那間有些霧水蒙蒙,我知道,我的眼睛濕了。
殷玉珍告訴我們,她要在這裏建一個瞭望台,監測火情。咋敢想來了,爾林川也鬧開防火了?殷玉珍興致勃勃地說,除了防火,還可以觀景。要讓城裏來的人,還有外國人,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井背塘。
她說:“站在高處一看,好爽快,覺得活得有價值!人得愛天愛地愛家!”
我肅然起敬,覺得再一次受到震撼。
夏天沙漠中的太陽太毒辣,殷玉珍催我們去她家休息。
我們回到了那棟漂亮的二層小樓。殷玉珍告訴我們,這幢小樓是她的第四代住房,那間小土窨子她還保留著,她說,得讓後輩子孫們知道他們的老先人當年是咋生活的。這片好天地,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說這小樓挺漂亮的,她告訴我,這幢樓是旗政府援建的,旗裏的領導、幹部都集了資。眼前這條小柏油路,也是市裏出資修的。那天通車時,鄂爾多斯市市委書記雲光中親自剪彩。雲光中動情地說:“勞模不能總受苦,勞模要有新生活。”
殷玉珍激動地說:“我一個鄉下女人,政府能這樣幫助咱,想都沒想過。我隻有多種些樹,把附近的大荒沙全種上樹,報答政府。”
她指著附近一個大餐廳說:“這是我籌資修建的。過去誌願者、參觀者來時,總愁吃喝沒地方,現在條件好了,我這兒能同時接納幾百人吃喝。這些年,每年都要接待幾千名來這兒種樹的誌願者。你們來時,剛送走一批日本人,10號要來一些韓國的學生娃。我20號還要去蒙古國,下個月還要去韓國,參加防治荒漠化國際會議,去領一個獎……”
後來,我才知道她去韓國領取的是國際水環境“蓋婭”獎。
殷玉珍就是這樣從井背塘走向世界的。越來越多的國際活動,越來越複雜的公司企業化管理,讓她感到學習的重要,她想靜下心來去讀讀大學,可惜總是擠不出時間。接待國內外的媒介,接待海內外的誌願者,還要管理公司的經營,讓她感到分身乏術。
殷玉珍說:“這些跑到井背塘來植樹的誌願者,有的還是上高中上大學的年輕孩子,他們哪能吃得了這些苦!”我說:“當年你向沙漠宣戰時,不也是十八九歲?”殷玉珍說:“我那是讓沙子欺負得活不下去了。”我說:“現在的孩子們要是沒有防治荒漠化意識,早晚也得像你當年一樣,讓沙漠欺負得活不下去!”
殷玉珍說:“好多開會的專家都這樣說。”我說:“這就是井背塘帶給世界的意義。”說起國內外的眾多誌願者,來自德國的托馬斯和法國的弗洛倫斯給殷玉珍的印象特別深刻。
“他們特別節約用水,用洗完臉的水來洗腳,洗完腳後再拿去澆樹。”殷玉珍說,“他們知道水是沙漠裏最珍貴的東西。”
最讓殷玉珍難以忘懷的是幾年前美國自由民基金會的賽考斯基先生來她的林地上種樹並資助5000美元的事情。報道這件事情的記者寫道:這位美國人拉著殷玉珍的手,流著淚說:“您是我見到的最了不起的中國農民。”
殷玉珍說:“人家美國人來井背塘種樹,還給我捐款,我該表示點什麼呢?我給他繡了兩雙鞋墊,是我千針萬線縫成的,送給他和他的妻子。賽考斯基說,他回到美國後,要用鏡框把它裝起來,掛在牆上。”
我還從報紙上得知,這個自由民基金會的美國人還留給殷玉珍這樣一段話:“你和你的丈夫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你們是真正的英雄,是所有熱愛大自然、熱愛自己國家人的楷模。我永遠忘不了你們。”
殷玉珍邀我們到餐廳用餐。這個餐廳麵積很大,就像一個大禮堂,窗明幾淨,非常通風,進去之後感到自然通透。一麵牆壁上掛著她獲得的各種獎狀和照片。
殷玉珍的孩子們端上玉米、南瓜、毛豆、水果及各樣菜肴,她說:“都是自家地裏產的,絕對的綠色食品。”
我結識了殷玉珍的兒子、女兒,還有她兒子的女朋友,一位來自南方城市,有著南國女兒的婉柔的女孩,我問她喜歡井背塘嗎?她點了點頭。
臨走時,我送給殷玉珍一本書,那是我出版不久的《人間神話——鄂爾多斯》。我說:“這上麵記載了咱們上次在烏審旗時的談話。”
“真的?”她高興地接過去,又說,“以後來哇。咱這兒的食品都是綠色的,起風也沒沙子了。”
我點點頭說:“我一定會來的。”
2011年夏天,我陪內蒙古自治區文聯主席巴特爾和文化部中國世界文化促進會的馬小枚會長去薩拉烏蘇“河套人”遺址參觀,在無定河的南岸,又一路領略了殷玉珍和烏審兒女創造的綠色風采。汽車在綠蔭蔭的綠色長廊中穿行著,不是平展展的農田就是無邊的林木,若不是綠色的沙漠頂端上偶露金黃色的沙子,真的不敢相信我們是穿行在毛烏素沙漠上。
這次我們是從上遊進入薩拉烏蘇河穀的。
薩拉烏蘇村的黨支部書記老王帶我們進入河穀參觀,這條河穀出土過許多古生物化石和新舊石器時代文化遺物。老王說,咱河套人老祖宗可真會選地方,這河穀太美了,人們都舍不得離開。老王先領我們沿石梯下溝底,半坡上,領我們參觀了發現“王氏水牛”的地方。